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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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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著昏黃燈光的監號裡,大家都在冥思苦想,歎氣聲比老賈的放屁聲還要壓抑。我躺在床上把自己以前做過的事情從頭梳理了一遍,梳理得腦瓜子生疼,也沒梳理出什麼值得交代的問題。那邊,老賈突然跳了起來:「我娘!我得去交代,我還偷了生產隊一麻袋地瓜。」我嚇唬他:「那就趕緊去呀,這可是盜竊罪呢,一起步就是三年。」老賈慌了,就地放個響屁,鞋也沒穿就竄出門去:「報告所長,我有罪,我該死……」第二聲「該死」還沒喊俐落,段所就來了:「詐唬什麼?」老賈撲通跪在地下,頭磕得像雞啄米:「政府,我該死,我有罪,我還偷了一麻袋地瓜……」 段所哧了一下鼻子,罵聲神經病,轉過身來對我說:「你來一下,有人找。」 我的心一緊,這種時候找我幹什麼?眼前一陣恍惚。 忐忑著拐過監號的時候,我一眼就看見了站在值班室門口的嚴警官,以前提審的時候我看見過他的簽字——嚴盾。 他怎麼又來了?我下意識地站住了,嚴盾笑眯眯地沖我招手:「老夥計,又見面啦。」 走在去預審科的路上,我完全懵了,不知道他為什麼又來找我。 嚴盾坐在審訊室的桌子後面,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我傻了,端坐在鐵椅子上一動不動。 嚴盾看了我一會兒,輕輕搖了一下頭:「很可惜呀,好端端的一個青年就這麼『瞎』了……我希望你振作起來,不要自暴自棄,人生走一段彎路沒有什麼可怕,怕的是走一輩子彎路。我重新對你做了一些調查,說實話,我很同情你,你的底子不壞。你爸爸多不容易啊,還有你弟弟……」見我茫然地看著他,他突然把手一揮,「好了,不多說了,越說越替你惋惜,咱們還是直接開始吧。在開始之前,我還是要重複那句老話——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來吧,把那件最大的事情說出來,說出來對你也是一種解脫。」我一怔:「什麼最大的事情?我解脫什麼?」嚴盾又開始繞著我轉圈,我急了:「你就直接說吧,別轉啦。」 嚴盾站住了,他看我的眼神很怪異,讓我聯想到了上學的時候老師在我犯錯誤的時候看我的眼神。我有些詫異,大哥,我是你的敵人啊,你這麼看我是什麼意思?剛想開口跟他開句玩笑,他突然變了臉,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那好,聽清楚了,搶劫。」 搶劫?我茫然……窗外一隻小鳥在唱歌:搶劫、搶劫! 我委屈得都要哭了,就這樣可憐巴巴地望著他:「大哥,什麼搶劫??」嚴盾歎口氣,示意旁邊的一個記錄員開始作筆錄,轉過身來對我說:「對,你搶劫了。」我的腦袋一下子就炸開了,我幾乎要癱在椅子上了。我知道,搶劫這個罪名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一起步就是三年,弄不好有可能「打眼兒」!我什麼時候搶劫過?我真的記不起來了,我為什麼要搶劫?我最瞧不起的就是平白無故地拿別人的東西,我哪能幹那樣的事情?我漲紅著臉,把手拍得山響,嗓音也變成了鴨子叫喚:「嚴警官,你可別嚇唬我,我什麼時候搶劫了?」嚴盾皺緊了眉頭:「楊遠啊,你真是執迷不悟,我勸你認清形勢,跟政府對抗是沒有好結果的,你想想哪有你這麼傻的?人家你同案都交代了呢。」我還有同案?我的同案不就是跟我一起砍小廣的金高他們嗎?他們都判了刑,早已經發走了。我摸著頭皮笑了:「大哥,你還是別繞我了,我根本就沒搶劫,哪來的什麼同案?」 「楊遠,別犯傻,有些事情不交代清楚了是不行的,知道現在是個什麼形勢嗎?」嚴盾頓了頓,重新坐回了椅子。 「知道,嚴打,可嚴打也得講究個打法吧?這不是亂打嘛。」 「亂打?就憑你這句話,我就可以給你加個罪名——誹謗罪。」 「我沒說嚴打是亂打,我是說如果你打我個搶劫罪,才是亂打呢。」 「真沒想到你這麼愚昧,」嚴盾看了看掛鐘,似乎想早點兒結束「戰鬥」,「要不我再提示你一把?」 提示就提示,我根本就不怕他,因為他說的事情我根本就沒做過。 我敞開衣服,一下一下地扇著胸脯上的那只蝴蝶:「那最好,我還等著回去拉水給大家喝呢。」 嚴盾笑了:「還拉水呢,拉不了啦,這次你回去就換了身份啦,不是勞改犯,是嫌疑犯了。」 他說的我弄不明白,難道這倆「犯」不一樣?我說:「反正我就這樣了,你提示吧。」 嚴盾喝口水潤了潤嗓子,無奈地掃了我一眼,聲音一下子變粗了:「聽著,石橋飯店。」 我像是褲襠裡被人猛然塞了一塊冰,忽地彈了起來:「別問了!我明白了,讓我來告訴你。」 嚴盾把手往下壓了壓:「別激動,楊遠,你的概念有問題呢,這不叫『告訴』,這叫坦白交代。」 83年初,我當了廠裡的團支部文體部長以後,經常跟廠裡的小青年們組織活動。我最熱衷的是帶大家約其他單位的年輕人去體育場比賽踢球,我們這幫人很能幹,經常把別的球隊贏得落花流水,當時在市里小有名氣,年輕人都知道第三機械廠有一支很威猛的足球隊,帶隊的是一個精明幹練又寡言的小夥子。 那時候也沒什麼獎勵,贏球了大家就湊份子去飯店撮上一頓,最多是發工資的時候,廠部給發點兒獎金,我一般都攢起來,設想著有那麼一天帶大家出去旅遊,順便跟外邊的球隊切磋一下。那時候我的心很大,我想把這支球隊操練成全市最猛的隊伍,說不定能玩成職業的呢——那時候還沒有甲A、甲B、中超什麼的,你說我的想法超前吧?嚴打前夕的一天,我們輸了球,我的心情非常不好,在宿舍裡躺了一下午,大家喊我吃晚飯我也沒動彈,心裡盤算著怎麼才能把面子掙回來。李俊海嫌伙房做的飯不好吃,嘟囔了幾句摔門走了。牛玉文一個人坐在床頭喝悶酒。時間不長,李俊海又回來了,一進門就罵上了:「操他媽的,這日子沒法過了,全廠沒有一個有錢的主兒,想『滾』頓飯吃都不行。」牛玉文上了酒勁,披上衣服,說聲「別發牢騷,咱們出去吃好的」,拉我們就出了門。石橋飯店在我們廠斜對門,我們三人進門的時候,裡面沒幾個人吃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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