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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轉過一年來,開始考高中了。有一天,我對我爹說:「我不想上學了,我要上班。」我爹很納悶:「上學不好嗎?我還等著你考上大學給我光宗耀祖呢。」我說:「誰讓你讓我去練武的?耽擱學習了,我考不上。再說,咱家這麼困難,我上班不是還能給你減輕負擔嗎?」我爹生氣了,那只眼睛像是在往外噴火:「混蛋!考,考不上再說!」我第一次看到他發火,沒敢再強嘴,心說,那就考吧,考不上別怨我。結果,我沒考上。我爹生了幾天悶氣,一直不搭理我,終於失望,讓我去了公社的廢品站當臨時工。這一當上臨時工,我的心就開始野了起來,我管不住自己了。

  我去了廢品站,我弟弟就沒人照看了,我爹就在上班的時候把他放在自行車大樑上,帶到學校裡去。我爹上課,我弟弟就在校園操場上瘋跑,跑累了就在花叢中自己跟自己玩兒捉迷藏。學生們下課了就去逗他玩兒,他們都不欺負他,只不過是在他跑遠了的時候,會在後面大聲地喊:「傻二,傻二,快回來,爸爸給你燒螞蚱吃……傻二,傻二,叫爸爸。」這樣,我弟弟就有了很多的爸爸。我下班路過學校,我弟弟早就等在門口了,他嘴裡像含著一個滾燙的芋頭:「哥哥好……哥哥,我放學了。」

  我背著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就像背著我的心,他軟弱得讓我直想趴下哭。

  我在廢品站的人緣特別好,年齡大的師傅拿我當兒子待,經常讓我喊他們爸爸,我就喊,這沒什麼,我就是喊你爺爺,你也成不了我的真爺爺不是?幾個年紀很我差不多大的工友都跟我成了哥們兒,我們經常在一起幹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比如有廁所不上,偏要往收購來的酒瓶子裡面撒尿,有時候還往看門老頭的暖瓶裡吐口痰什麼的……唉,想起這些來,我都冒汗。有一次,鎮上的一個「二不溜子」喝醉了,來廢品站撒酒瘋,把一個差不多跟我爹一樣大的師傅給踹得嗷嗷叫,我揀起一根鐵棍就沖上去了,把那小子直接「幹」成了一攤糨雞屎,嘴裡吐出來的爛粉條、地瓜酒噴了一院子,他叫得像殺豬。再以後,我就跟廢品站的弟兄們形成了一股勢力,鎮上有限的幾個混混沒有敢惹我們的。

  我牢牢記住了我曾經發過的誓言,我不能像我爹那麼窩囊,我要做一個真正的男人,我要當家裡的頂樑柱。

  那時候工資很低,我們這些幹臨時工的,一個月也就開二十幾塊錢,我把錢都攢著,想給我爹配一副新眼鏡。

  因為弟弟經常被學生們當玩具玩兒,我爹跟我一商量,就把家搬到了鎮上,這樣我們都方便照顧我弟弟。

  搬家那天我很難過,看著那些剛剛開出花朵來的向日葵,看著牆角的花花草草,我的鼻子酸極了。

  這樣,我上班的時候就帶上了弟弟,一般我會背著他走,他的鼻息刺癢著我的脖頸,很舒服。

  工友們見我把弟弟帶來了,都很高興,拿我弟弟當自己的兒子和弟弟,走到哪兒帶到哪兒。

  有時候工友們忙,我弟弟就像模像樣地幫工,甚至還學會了看磅秤,上下不差三兩。

  那一年,我十六歲,我弟弟九歲。我倆很快活,比我爹還快活。

  秋天的時候,我們家裡來了兩個人,他們好像很關心我弟弟,老是摸他亂蓬蓬的腦袋。我問我爹,他們是幹什麼的?我爹說,這是我在培智小學教書的同學,想讓你弟弟去他們學校上學。我的心裡說不上來是個什麼滋味,以前我爹就說過,城裡有個專門教腦子不跟趟的孩子學習的學校,人家還管吃管住,很正規,比一般的學校還好呢。我知道,他這一走,我就很難再見到他了,因為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城市是個什麼樣兒呢。我弟弟不知道大家想要幹什麼,跳著高兒跑出去玩自己的去了。那兩個人一走,我爹就蹲在地上歎氣。我說:「那也好,讓二子長長腦子,去吧。」

  我爹點點頭,起身去找他的二胡,我不想聽他拉二胡,就那麼懸著心走到了院子。院子的空地上有一隻麻雀在溜達,我想想,我弟弟再也不能在那裡攆麻雀玩兒了,心就麻了,汗也出來了,整個人像是剛從澡堂裡出來,虛弱得沒有一點兒力氣。不長時間,那兩個人就來把我弟弟帶走了,他走得很風光,坐著一輛雪白的麵包車。

  §第六章 癲狂少年

  我爹從看守所走了以後,我鬱悶了好幾天,晚上睡覺老是做夢,我經常夢見我爹騎著自行車帶著我和弟弟,風馳電掣般地穿行在大街上、胡同裡、田野上,醒來就大睜著雙眼看窗外的那幾顆星星。我常常想,據說世上所有的人都對應著天上的一顆星星,我該是哪一顆呢?該不會是最小的那一顆吧?有時候,老賈會放上幾個悠揚的屁,我會在心裡說,也許我就是一個屁,屁有什麼星星可對應的。有一天我拉水去集中號,正碰上管子和那五他們蹲在門口等候去勞改隊。我跟管子擁抱了一下,囑咐他好好幹,將來哥兒幾個回社會好好交往著,幹一番大事業。管子說:「楊遠,我還是那句話,防備著李俊海點兒。」我說:「我不信,起碼他對我是不會很雜碎的。」那五插話說:「注意他點兒好,在號裡我們跟你說的那些話一點兒不騙人。」我沒說話,把水送下,拉著水車就走了,心亂得像長著一團雞毛。

  「兄弟,你知道嗎?」楊遠說到這裡,臉突然變得煞白,「人是會變的,有時候能變成狼。」

  「你是說李俊海嗎?」我問。

  「不光是他,我說的是所有的人,包括你,也包括我。」

  「我不太明白……」我搖了搖頭,「也許是你經歷的太多吧。」

  「唉,」楊遠苦笑了一聲,「我還是先給你講講李俊海吧。」

  李俊海跟我一起在廠裡上班的時候,一直跟著我玩兒,像我的一條尾巴。他的脾氣不好,遇到一點兒不順心的事情就容易發毛。開始的時候我曾經勸過他,我說:「俊海,你老是這樣可不好,上火的時候你應該想想這火應不應該發出來。」他一般會聽我的,我勸他的時候,他總是紅著臉說:「就是,就是,我是得控制一下自己的脾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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