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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我不知道阿姨是什麼意思,我們那裡一般管上一輩的女人叫姑姑、嬸子什麼的,我沒叫。

  我爹戳了我一指頭:「快叫,這是你周阿姨。」

  我扭身跑了出去,我不太喜歡他,我預感到這個女人跟我爹之間有點兒什麼事情。

  從此,那個女人就經常到我們家裡來,來的時候會給我們帶很多好吃的東西。

  過年那天,這個女人就住在了我們家。我爹告訴我說,從今往後周阿姨就是你們的媽了,我跟他結婚了。

  我弟弟大呼小叫地喊她媽,我就出去了,冒著凜冽的寒風,我去了我親媽的墳頭。

  我在我媽的墳頭上說話的時候,四周響起了爆竹聲,我像是被這個爆竹聲做成的旋渦給淹沒了。

  因為我不喊周阿姨媽,我爹很惱火,經常擰著我的耳朵說我不懂事。那時候,我很拗,不管我爹怎麼逼我,我硬是不滿足他的要求。周阿姨倒是不管那一套,依舊對我和弟弟很好,好吃的都留給我們,甚至晚上非要摟著我倆睡覺不可。時間長了,我爹就把事情告訴我了,他說周阿姨是公社修配廠裡的工人,娘家是城裡人。因為她家的成分不好,一直沒有結婚,後來組織上覺得她跟我爹挺般配,就給他們牽了個線。一開始我爹不同意,覺得自己配不上她,可是周阿姨看上我爹了,她說我爹拉扯著兩個孩子不容易,心眼兒又好,死活要嫁給我爹。我爹說,你不會是可憐我吧?周阿姨就開始抹眼淚了,我爹明白了她的意思,人家覺得我爹好是一方面,主要是她在這裡沒有什麼依靠,將就我爹這個條件,兩個人正合適。我爹說這些話的時候,那只眼睛一直恍惚著,似乎有很多話要從那裡對我說出來。

  我突然覺得周阿姨其實是個很可憐的人,唉,那時候成分不好可以壓死人啊。

  儘管我在心裡容納了周阿姨,可是行為上還是彆彆扭扭的。

  等我開始喊她媽的時候,她突然就瘋了。

  我記得那年我小學快畢業了。當時學校裡實行「二部制」,就是上午參加勞動,下午去學校上課。上課的時候,老師來紮上一頭,照著課本念一通,然後就讓大家自習。有時候會突然接到命令,開某某老師的批判會,那麼,下午也就不用上學了,大家圍著這個接受批判的老師指指戳戳上一陣,最後高呼幾聲「打倒臭老九」或者「教育革命萬歲」什麼的,就作了鳥獸散。

  那天我正在「教育」低頭站在黑板前的算術老師,一個同學跑來告訴我:「楊遠,快,你後娘在街上出洋相呢。」我很納悶,連忙跟著他跑了出去。在村西頭的一個水塘邊,我看見了我媽。她站在一個草堆上,面色嚴峻地向圍觀的人群砍柴般地揮手:「革命同志們,大家要提高警惕,防止階級敵人反攻倒算,毛主席教導我們,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革命不是繡花納鞋底子,革命是什麼呢?革命是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專政……」

  「媽——」我站在遠處大聲地呼喊,「媽你怎麼了?」周阿姨似乎不認識我了,她直直地看了我一眼,回過頭去繼續演講。她誇張的手勢不時引來陣陣喝彩,她像個女英雄那樣往下壓壓手,接著抒情。我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就這樣傻乎乎地站在那裡,我的臉燙得厲害,似乎有人在我的臉上潑了一瓢開水。我在心裡大聲地喊,媽,你別這樣,媽你別這樣……可我真的不知道此時我還應該幹點兒什麼。

  我媽嚷得聲嘶力竭,眾人的喝彩聲也響徹雲霄。這時候,我竟然看到我弟弟在人群裡一蹦三尺高,他興奮成了一隻聽到槍響的兔子,他就這樣喊——嘿!嘿嘿!嘿!我媽看見他了,她從草堆上走下來,蹲下身子抱了抱我弟弟,然後慢慢往西走去。後面一下子亂了,一些孩子揀起溝邊的坷垃砸她的後背,她不回頭,依舊不緊不慢地往西走。我感覺,那邊有一根看不見的線在牽引著她,讓她走得如此從容,如此氣定神閑……人群散盡的時候,我發覺我坐在地上,弟弟蹲在我的對面,用一根草棍戳我的鼻孔,戳得專心致志。

  天擦黑的時候,一個鄰居大嬸過來拉我起來,她說:「大遠,我把你媽送回家了,快回去看著她。」

  我牽著弟弟的手走在回家路上的時候,天突然就黑成了鍋底。

  院子裡,我媽坐在我爹的躺椅上,一動不動。

  我懷疑她死了,我和弟弟躡手躡腳地靠過去,想看個究竟,她的眼珠轉了一下,我放心了。

  我說:「媽,你怎麼了?」

  她緊閉著雙眼,沒有說話,就這樣躺在椅子上,躺在飄著雪花的寒風裡。

  在我上初中的時候,我媽——就是周阿姨,死了。在這之前,她跑出家去,幾個月沒回來。我爹出去找了她很多次也沒找到。我爹說,興許她是找她的爸爸去了,聽說她爸爸在新疆的某個農場裡「支邊」。從此我爹就變得很沉悶,有時候他會拉上一宿的二胡,從天黑到天亮。有一次,他的琴弦斷了,他就坐到門檻上,看著黑洞洞的院子,喃喃地念叨,知音來了,知音來了。突然有一天,我爹回家對我說:「兒子,你媽走了,到天上享福去了……我把她火化了。」

  當時我竟然沒有特別難受的感覺,我覺得她還是死了好,活著遭罪,她瘋成那樣兒。

  我爹說:「骨灰呢,我給她送娘家去了,她娘家人要。」

  過了幾天,我爹用自行車帶著我和弟弟,去了一趟靠近城裡的廣東公墓。我又見到了我媽,她的墳頭很漂亮,旁邊長滿了潔白的小花,那些花兒都開著,風一吹就一晃一晃地動,陽光一照仿佛都透明。我爹邊燒紙邊說,你媽的老家在廣東,老輩人是廣東的大財主,可有錢了,你姥爺還有一條像房子那麼大的船,有錢人都在船上跳舞、唱歌、耍錢、談生意什麼的。風刮起黑色的紙灰,像一群蝴蝶繞著我爹蒼白的臉,他的臉上沒有表情。我的心像是有一根針在紮,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沿著公墓裡的石頭路跑起來,我邊跑邊喊:「媽——媽——你快回家,你快回家,你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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