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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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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站在窗前呆呆地看著風兒吹動窗簾時的擺蕩。我好像想了很多卻又好像什麼也沒想。我感到沉重極了。我回到書桌前很想寫一段文字,卻又因為精神恍惚無法寫下一個字。我面對一片空白,忽然想起沙漠的一個鏡頭。那是一個夕陽慢慢從西邊褪落的黃昏,沙漠上拂過的微風清晰入耳;這時我與周樹森在沙漠的掙扎中體會大自然的冷峻與沉默。我們的情緒此刻達到了一種最佳狀態,如光芒四射的星空,綴滿幽輝。如果不是那一次沙漠之行,我又怎麼相信男人的軀體與力量能夠保護與戰勝一個瀕臨死亡的弱女子?沙漠教會了我許多東西,沙漠也更加清楚地讓我看見男人古銅色的軀體,遠比雕塑更加美麗。 電話鈴響了。 那是我的一個做總經理的中學男同學打來的。他在電話裡若有所思地對我說: 「我們這次展銷會上的黃楊木雕是享譽世界的中國工藝美術品,它精雕細刻,靈秀雅致。如:《蘇武牧羊》《貴妃出浴》等作品都是一流的藝術精品。倘若這些精品作為瑰寶收藏在國家藝術館裡有多好?」我默默地聽著,我想我這個同學畢竟是畢業於杭州工藝美術學校的;他原來的木雕手藝也相當不錯,若不是做總經理我想他也許能做一個雕塑家。現在我明白了,他正處在沮喪之中,他一定遺憾自己在當一個總經理的同時,卻不再做一個雕塑家。然而,當總經理能給他帶來許多實惠;他坐在總經理這把椅子上,去過了亞洲。歐洲、大洋洲;說不定什麼時候還要去南美洲呢!如今誰不羡慕他以公家的名義周遊世界?又有誰不羡慕他在如戰場一樣的商場上,混得左右逢源,得心應手?記得他生日的那天,在樓外樓餐廳的五桌宴席上,四面八方來的客戶與親朋好友為他祝福時,都帶來了禮物。這些禮物是加強感情聯繫的紐帶,通過它,他們心中有求于總經理的事多半就會慢慢得到解決。 放下總經理的電話,我聽到從窗外飄進來一絲哀樂,我急忙打開組合音響,這時我聽到了鄧小平去世的消息:「我們敬愛的鄧小平同志患帕金森病晚期,併發肺部感染,因呼吸迴圈功能衰竭,搶救無效,於1997年2月19日21時零8分在北京逝世,享年93歲。 5 夜間我重讀自己的小說時,憂鬱的心情使我不寐,沿著大街來到武林廣場散步時,廣場的天空早已被黑暗深藏了,只有噴水池蕩漾不息的漣漪令人放心不下衰退的記憶。 幾天來,我無論是獨自一人,還是與義大利女作家在一起,我都有一種想衝破俯懶、衝破瑣碎的雜事,靜下心來用功讀書和寫作的念頭。然而,出版社的工作佔據了我許多時間,我要什麼時候才能完成我那部長篇小說《色空界》呢?我一邊走一邊想,忽然想出了個辭職或者留職停薪的辦法,但這個辦法母親知道了一定不會同意。因為現在是商品經濟的社會,沒有錢是萬萬不行的。母親最不喜歡我隱蔽在寓所裡,穿著睡衣穿過一個又一個寫作的白天和夜晚了。雖然她自己活得並不很成功,她幾乎是搖搖晃晃、喘息不安、咬緊牙關、在生活的河流裡湖流而上地活過來了大半生。她知道自己已走到了暮年,生命正在開始慢慢枯萎,並越來越多地把自己活在回憶裡。儘管這樣,可她與我的矛盾絲毫沒有減輕。 這會兒,二月的春風吹拂著我披散的長髮,我悒悶、孤獨、無所寄託、漫無目的地向前走;長久以來爬滿我渾身上下的那一種地獄般的黑暗,此刻又籠罩在我的額頭。我思緒紛亂,心裡隱隱作痛。杭州劇院門口宣傳欄裡的一則宣傳畫,使我忽然想起了瑪麗·布拉克芒這位印象派女畫家。這位正在被時間遺忘的畫家,曾經被她丈夫長久地囚禁在畫室裡。後來她為了家庭的和睦,完全放棄了繪畫。這種妥協與投降,使她的作品只有四件公諸於世,實在是太遺憾了。我想著她淒傷的困境,內心真是揪痛得厲害。 我打了個噴嚏,很快又被另一位天才的女雕塑家卡米爾·克洛岱爾的那種悲愴又美麗的心靈震撼。人們也許早已忘卻了她的名字曾被記載在法國第一流雕塑家的第一行上;忘卻了她就是那些史詩般的雕塑作品:《成熟》、《竊竊私語》、《沙恭達羅》、《珀耳修斯》的作者。而這位作者曾為了她的「羅丹先生」不惜被人稱作母狗、女妖精、狐媚子,不惜充當「未婚母親」的可卑角色。1943年那個秋天,在巴黎遠郊蒙特維爾格瘋人院,這位年近八旬的天才雕塑家,溘然逝世了。她悲劇的一生,有誰知道在她那瘋癡佯傻的痛後,有著怎樣的人生信仰和對藝術的執著追求?我想著她,不禁淚雨滂淪地想像那個年年秋風梳荒草的蒙特法韋公墓,靜靜地安眠著那個將雕塑藝術推到極致又將自己的人生苦難推到極致的女雕塑家卡米爾·克洛岱爾的魂靈是多麼的孤獨。 此刻,我抹幹眼淚在一張石椅上坐了下來,這時一個夜間打太極拳的老人坐到了我身邊,他對我說:「晚上練拳比早上好,出一身汗很快就入睡了。」他告訴我他就住在廣場附近,如果不嫌他邀請我去他家坐坐。 我點點頭。 我隨著他走進一幢樓上了五樓。這時我有點懷疑他為什麼對一個陌生女人那麼熱情?是不是別有用心? 後來,我帶著防備心理踏進老人的房門時,看見四壁的書櫥以及中國山水畫,這足夠體現老人是幹什麼的了?我舒了一口氣,環顧四周後將目光停留在一張寫字臺上;我看寫字臺玻璃板下壓著許多張老人與他太太年輕時候的照片,以及他的一些朋友們的照片。我一張張看過去,忽然我眼睛一亮十分驚異地發現一張很像我母親的照片,那照片上的女人穿著四十年代大學裡的黑色校服,兩條長辮子掛在胸前,鵝蛋臉上露出歡快的微笑。我好像記得母親也有這麼一張照片,難道她真是母親麼?我疑惑不解地盯著那張照片,我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口事?為什麼這個打太極拳的老人有這張照片? 我問老人:「你叫什麼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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