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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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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前時常寫信安慰老人,安慰老人在我那一個時期裡好像是人生的一大樂趣。然而,我千里之外的安慰能給老人帶來多少慰藉呢?現在我明白了,我對老人的安慰確實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我聽見老人輕輕地對我說:青青,很多時候由於你的安慰使我又鼓起對生活的勇氣……我被老人這語言感動了,我覺得世界上有一種東西能使人的精神振奮起來,那便是寄託。老人一定是把我作為精神寄託的物件了,要不他為什麼常常懷念著我? 我知道對一個人的懷念有許多時候並非出於愛情。那麼,老人對我的懷念應該說純粹是一種師生般的感情。記得,老人曾經對我說過,他一生只愛過一個人,那人的容貌與氣質與我有點相似。然而,那人早在三十年前就已離開了人間,她帶著貧困與病魔走向死亡;而死亡這一殘忍的時間與記憶永遠凝滯在老人心裡。數十年來老人最害怕聽到的是秋天樹葉的凋零聲,那聲音很容易把他喚回到他死去的戀人身邊。那是一種怎麼樣刻骨銘心的愛情啊! 現在,老人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我的臉;他在探索什麼呢?他是不是神思恍惚錯把我當成幾十年前的戀人了?我正感到恐懼感到不自在的時候,老人忽然用一種期待的感情對我說,你不要離開我,你不要離開我啊!我睜大雙眼點點頭。接著他又告訴我在他通往那條大海的河流上,他結識了那個女孩。於是,那種蕩人心弦的場景立即出現在我的想像裡。那種想像是一種純藍的色調,它註定老人華年時期圍繞著種種困惑而展開! 然而那時他才18歲,他對女孩的情感一無所知;他幾乎還不知道春光明媚一般的少女是整個女人一生中最重要最寶貴的一段年齡;在她們身上有著令人驚奇令人嚮往的最珍貴的東西。她們總是十分癡情地去愛一個人並且相信愛會使她們得到幸福與永恆。老人做男孩子的時候還不知道愛情是個什麼東西?當時男孩子與女孩子在一起的時候,女孩子敏感而又多情的神經裡還多了另外一層意思,而男孩子卻什麼也不知道。直到男孩子挎起步槍上前線的時候,女孩子送給他一塊繡有鴛鴦的小手帕;男孩子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精神忽然混亂起來,他差不多搞不清楚自己怎麼了?怎麼了的情緒原來就是愛情?男孩子多年以後才明白他是真正愛上那個女孩子的。可是,那時候他已沒有任何能力去尋找那個女孩子,他已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多麼遺憾沒有愛情的婚姻,就像牢籠一樣地把兩個人拴在一起;這其實就是導致他一生情感悲劇的根源。 我又重新翻開老人的小說手稿閱讀了起來,這會兒我讀到第三章。我看見那個女孩子穿著一件她母親穿過的舊式套裙,嫋娜、飄曳的身體緩緩地向男孩子走去,而男孩子正跋涉在一條永無盡頭的河流裡;他決心用自己的雙足走出一條道路。可是,他的母親為此十分擔心。他母親自從懷上他的那一天起就開始信仰基督教了。因而,男孩子在他母親一聲聲的祈禱聲中平安來到人世。他母親把這份平安全都歸功於上帝。自男孩子呀呀學語的時候,母親就帶他去教堂學唱讚美詩了。男孩子對宗教的信仰後來就像永遠不變的黑夜那樣堅定。他相信自己的靈魂一定能冉冉上升,並且富有創造性。看來男孩子少年時期就離開家鄉最重要的一點是出於有一顆漂泊的心與遊蕩的靈魂。然而,男孩子最終沒能皈依上帝製造的熔爐,這是他母親臨死時也未能弄明白的一件事。 其實他母親又怎麼能弄明白他心底裡的事呢?十多年後有一天,在北方的那座城市裡,他帶著5歲的兒子在小巷深處偶然與那女孩子邂逅,他才發現女孩子此時的情景已被哀傷纏繞,那哀傷是由於當時她家庭的歷史問題使她變得貧病交加。她一直未嫁人,她孤身一人住在小巷盡頭的一間板壁房子裡,那房子後來就成了他們秘密幽會的地方。他們遲來的愛情絲毫沒有影響心中燃燒的火焰,他們是那樣一天又一天地在浪漫中傾訴愛情快樂的語言。但是好景不長女孩子終於因心臟病而逝,死的那年才29歲。 我放下老人的小說手稿時,我的雙眼仿佛被小巷盡頭那間板壁房子上晶瑩的露水濺濕了;我要求老人放一盤貝多芬的《命運》,也許在《命運》的旋律中,我才會將眼前飄拂著的淒涼景象抹去,變得更加深沉些。可是,我後來根本沒有深沉起來;憂鬱的心情也沒有得到多少改善,甚至還更糟糕。那糟糕的情緒使我不知該怎麼辦? 我在老人身邊安靜地居住了三天,這三天流動的時間使我明白苦難原來也是誘人的;它能使幾百年前腥紅的悲劇顯得更加燦爛,像現代旋轉餐廳那樣迷人。後來我離開老人時老人一直把我送到車站,老人慈父般地關心與愛護著我,使我肅然起敬。 我旋風一般地回到了杭州,可是天氣忽然地陰冷起來;北方的寒流襲擊著二月的杭州,我穿上一件厚厚的粗絨大紅毛衣。說實在我的身體非常單薄,這單薄的身體就像一首憂傷的詩。使她常常遭到挫折又享受痛苦,仿佛沒有痛苦她就不存在似的。如果說,她是為苦難而生;不如說,她是為愛情與藝術而生。 3 下雨了,雨絲飄飄灑灑地下得格外純粹與冷靜。夜風徐徐掠過窗外各種樹葉蕩出濕潤的回聲。那回聲讓我感覺大自然在春天的流動。現在我在自己的房間裡,我的大學同學雨秋坐在我的書桌前,她剛剛從日本留學回來。看得出她在日本歷盡了艱辛與磨難,她的額頭已爬滿了荒涼與皺紋。不過,那漂泊流浪的歲月伴著她的是勇敢與疲勞、孤獨與惆悵。毫無疑問,日本總比不上自己的祖國自己的故鄉。但日本也有她懷念的地方。那比巴黎埃菲爾鐵塔還要高出26米的東京電視塔,尤如一個龐然大物淩雲傲立地成為東京的標誌。她曾經就在那上面沿著玻璃隔離牆慢慢踱步,慢慢觀看那一片汪洋大海似的建築鋪天蓋地向蒼穹伸展開去,又排山倒海似地擠壓過來。那就是東京無邊無涯的群樓,參差錯落,連綿不絕;宛若山麓峰巒一樣向天際延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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