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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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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那天我們回到旅館,我摘下脖子上掛著的十字架時,我非常想念我那些信仰基督教的朋友。因為她們幾乎原先一個個都有無法承受的苦難,她們曾經都想到死都想以死來抗爭面臨的遭遇。可宗教是一種精神,這種精神要讓她們活下去,並且指引她們看到希望的田野。有許多時候,我也會恍恍惚惚地發現我正在死去或者將要死去。我好像要上上帝那兒了,我聽到來自天國的那無窮無盡的流水聲,正汩汩地澆灌著北方騷動、貧瘠的麥田。那麥田後來讓我夢幻一般地看見自斃的凡高隨著靈魂的昇華正緩緩飛向天國;而麥田上只剩下他最後的那幅《麥地上的烏鴉》。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涼氣,毫不懷疑,我們其實都在一天天地走向死亡。 從夢鄉裡出來已是黎明時分了,我睜開眼睛發現山子已經離去,他是什麼時候離去的呢?我怎麼一點也不知道?! 我動作極快地起床,穿好衣服打開窗,一股滲透水氣的春風沉甸甸地帶著寒意穿透我黑色的毛衣,直入心胸。我忽然憂鬱了起來,我覺得我的靈魂空空蕩蕩,不知道我的真正歸宿在哪裡?哪裡才有我靈魂小憩的家園? 於是,我決定離開杭州幾天,我要去尋找一個老人,一個給我無數封信的老人。這一決定好像為我迷惘多日的大腦確定了方向。翌日,我毫不猶豫地離開了杭州,離開了我夢魂牽繫的西湖。後來我翻遍了地圖,然後按老人居住的目的地找到一些極其荒涼的路線乘坐汽車,讓自己在崎嶇的山道上顛簸。 我就這樣與好多農人坐在一輛破破爛爛,搖搖晃晃,窗玻璃織滿塵土的汽車上。那汽車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地在山的狹縫中穿行。這正是春暖花開的時期,鄉村的幾個旅遊景點成了許多人熱情嚮往的地方。好多城市裡的人,他們被社會責任和生活瑣事折磨得心神交瘁。於是,背上簡單的行囊穿上旅遊鞋,希望到大自然中去尋找人生的樂趣與意義。他們差不多與我一樣喜歡瞭望窗外,看農人們在土地上一手扶犁,一手揚鞭,驅策耕牛,在貧瘠的土地上播種。後來,不知過了多少時間汽車停靠在一個溝溝壑壑的石子路旁;我下車的時候舉頭四望,感覺一種特別的陌生;那陌生使我心情沉重,像被一塊石頭壓著透不過氣來。這絕對不能使人愉悅的場景,使我心生畏懼而更感到孤寂與鬱悶。我該再往哪兒走呢?我頓時好像迷失了方向,變得無依無靠像個流浪的孤兒。 我為什麼一定要去找那個老人呢?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維繫啊!後來我正舉棋不定的時候,有一個看手相、臉相的老太太走了過來,她沒問我願不願意就講起我的命運來。她對我說:你只可向前,不可回頭。其實,憑我的個性,我知道自己必須毅然前進了。 接著我又查找了地圖,然後沿著那條崎嶇的山路去老人居住的故鄉。老人居住的故鄉風景壯觀,四面懸崖峭壁,令人想起古戰場的雄偉險峻,氣勢凜然,以及那一份具有浪漫主義色彩的古中國戰爭時鏗鏘的兵器廝殺聲。我到的這天正是一個陰霾的天氣,那種天氣在狹長的山道道上走路,猶如穿過幽暗深長的隧道。從隧道裡出來,我陡然發現一道橫越在我眼前的城牆,那城牆斑駁得使我在一霎那間好像聽到雄渾嘹亮的悲歌在耳畔響起,血流成河的悲慘景象出現在眼前;一千年前的戰爭留給我們的就是這道斑駁的城牆麼?一千年的戰爭是一個多麼殘酷的現實啊!它究竟給歷史帶來什麼呢?我望著蒼天發問時,巍峨斑駁的城牆蕭然無語,仿佛那曾經動天撼地的悲歌已永遠成為歷史教課書裡的東西了。我無比傷感又心事重重地在城牆旁佇立了好一陣,我覺得我是一個多麼孤獨的孩子;我這個孤獨的孩子在世上每邁一步都艱難重重。我想到這裡憂傷襲滿心頭,眼淚模糊了雙眼;人類千年的創傷頓時在我腦海裡轟鳴。但現在天地亙古只有我孤零零一個人站在城牆下憂傷,沒有人陪伴我;也沒有人幫助我。其實又有誰能幫助我呢?我只有一步一個坑地向前走,這難道就是我的命運嗎? 2 我終於拖著沉重的軀體找到了老人的家,老人已站在窗前等我好久了。他焦灼的雙眼忽然見到我時的那份喜悅心情溢於言表。我放下旅行袋時,雙眼像掃描一樣地在他屋裡掃了一遍,而後目光停留在老人的書桌上。老人的書桌彌漫著一種濃濃的紙墨香氣,那香氣使我想到文房四寶。我未經老人同意就坐到老人書桌前去了。老人一厚疊一厚疊的手稿深深吸引著我,尤其是用毛筆寫成的一手好書法,體現了他在年輕時期勤奮、努力打下的厚實基礎。我顧不得老人此刻的熱情款待,也顧不得自己疲倦的身體,就讀起老人的手稿來。我在老人漂亮的柳公權字體中穿行,慢慢地我的魂兒也被陷進他所寫的語言氛圍裡去了。那是一部如詩篇一樣美麗帶有自傳性質的小說,小說的開端起始於抗日戰爭時期日本鬼子在杭州復興街的一次大掃蕩,以及臨街一條通往北方的河流。那條通往北方的河流,後來成了老人北上的唯一途徑。 老人從他的少年時代開始,就一個人出遠門去了。他帶著某種勇敢與希望,通過家鄉的那條河流匯人大海。老人其實是幸運的,至少老人從少年時期離開了他的家鄉是明智的。老人那時候是一位英俊的少年,他從溫暖的南方流浪到寒冷的北方;一路上他經過了無窮無盡的山川、河流與天空、大地,為的只是找一條屬於自己要走的路。老人的路就從少年時期開始走了下來,儘管曲曲折折一把辛酸淚;但不幸是作家的萬幸,老人細膩的筆觸使我顫抖得睜大雙眼;我好像沉浸在老人少年時離開家鄉的那一種想像裡。 我雙手合上手稿,從夢一般的神情裡走了出來,我感到嗓子噝噝作痛;整個喉管像一條燒幹了的河流,吱吱地冒出煙味兒來。我喝了一大口老人早已為我沏好的龍井茶,忽然十分迷惘十分陌生地望著老人;我從老人臉上的每一條皺紋裡感覺許多年前那個英俊少年的勇敢行為。後來,我的目光在老人臉上停留了很長時間;我好像拼命在探索一些什麼,又好像極力想知道老人寫在紙上的東西有沒有半點虛假?因為歲月是一個匆匆的過客,那些流逝過法的東西如果不經老人描述,我怎麼會知道老人過去的經歷呢?我又怎麼會如此理解老人那種傷感的情緒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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