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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我翻了個身,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這時候我夢見爸爸來了,他拉起大床上躺著的周叔叔說:「你給我滾。」

  爸爸的聲音響亮極了,像他自己在口琴上吹出的一節曲調。

  「啊,你這是幹什麼?」周叔叔穿著白色睡衣,一拳就打在了爸爸的臉上,並使他踉蹌了一下。我看見爸爸倒在一張桌子上,整整半分鐘他都沒有動;媽媽走過去拉了拉他的手,他一下跳起來四下看了看,不停地眨著眼。

  「我這是怎麼了?」他大聲問道。

  「你不應該來這裡。」媽媽說。

  「為什麼不應該?這本是我的家啊!」爸爸說著在房間裡走動著,喝著一杯又一杯他所能找到的酒。然後他搖了搖頭,他猛地發出一聲開戰的呐喊,朝周叔叔沖了過去。可爸爸哪是周叔叔的對手,周叔叔不等爸爸動手就又猛擊一拳。爸爸跌在地上蜷成一團,他像一條被割碎的蟲子一樣在地上蠕動、扭曲著。我朝他奔了過去。

  「爸爸你回去吧!」我說。

  「為什麼?」他大聲嚷道。

  「這已不是你的家了。」

  「是誰的?」

  我吃了一驚。爸爸好像在一個虛幻的、神話般的國度裡,他仿佛並不知道他所遭受的這一切。在幽暗的燈光下,我也能看清楚他的臉已暴出兩個可怕的青紫腫塊,就好像遭到了一個隱身巫士的懲罰一樣。

  「那個人是誰?」爸爸虛弱地問,聲音含混。

  「周叔叔,媽媽的未婚大。」

  爸爸站起身,搖晃著、蹣跚著,他走到媽媽面前說:「我的妻子,你好嗎?」

  媽媽後退了兩步,她的頭髮從頭上垂落下來,雙手捂著鬆散的衣服。

  「你走吧!」媽媽說。

  「複完婚我再走。」爸爸聲音顫抖地說著。

  「你不要再做夢了。」媽媽說。

  「我沒有做夢。」爸爸說:「嗯,你是想讓我與你那個男人決鬥嗎?」爸爸說著脫去了外衣,做著空拳練習和俯臥撐練習,他把關節弄得嘎嘎響,活像個臨場決鬥的勇士。

  「住手。」我在睡夢裡狂喊了一聲。我醒了。媽媽和周叔叔都走了過來,他們說:「達琳,你怎麼了?」

  「上洗手間。」我說。

  一會兒大家又睡下了,房間裡黑黑的,冬天的夜真是長啊。

  10

  過年了。媽媽根本沒有帶我到北京去玩,她說今年過年天氣不好,明年再去吧!又是一個明年,明年是永遠也過不完的。毛主席我要到什麼時候才能見到您呢?

  年三十晚上,我和媽媽去外婆家團圓。克拉拉,你猜猜看外婆給我們吃什麼?肉絲炒年糕,黃豆燒豬肉、炸穌魚、麻辣豆腐和青菜粉絲湯。媽媽說,吃著外婆燒的這些菜就勾起了她許多遐想。當時外公是「右派」在那場「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中,被迫當了搬運工。媽媽說,那是一個寒風凜冽的日子,也就是西元1968年的年三十下午,八歲的她拿著一杯外婆燒好的黃豆燒豬肉,給被關在單位裡隔離審查的外公送去。但是她為了節省一毛錢的電車費,寧願步行半個多小時。一路上她看見一輛裝得又滿又高又重的三輪車,她想踩這輛三輪車的車夫肯定是又粗壯又高大又力大無比。然而,當她從車尾走到車前看見的卻是一個穿著藍色工作服身子又瘦又單薄的男人,那男人腳尖踮地在啃3分錢一個的涼冰冰的鹹燒餅。她頓時覺得這三輪車上的龐然大物怎能不壓彎肚裡只有一個威燒餅的又瘦又小的車夫?她朝著車夫走過去,她很想以自己微弱的力量幫他推過一個小土坡。只是當她的目光觸摸到他長長的密密麻麻的絡腮鬍子,以及他那雙十分熟悉十分深邃的眼睛時,她渾身顫抖了起來。她難過得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這個世界怎麼會把她皮膚白皙,外表文縐縐的父親一下改造成一個黑不拉幾又活脫脫像一個三輪車夫的人。但是,就在這一天媽媽才真正知道外公被關在單位裡隔離審查,除了坦白交代還要幹繁重的體力勞動。媽媽為此十分擔心外公的身體會支持不住倒下去,媽媽很害怕很傷心地掉下了眼淚。然而,外公卻好像一點都沒有自卑感,他坦坦蕩蕩決不遮遮蓋蓋地在大街上蹬著三輪車穿來往去;他不知那來的力氣與精神居然能使他這個本來毫無束縛之力的斯文男人,在一次次的摧殘之中,反倒變得無比剛強無比硬朗。可是,媽媽杯子裡的黃豆燒肉不能直接交給外公,它要經過好幾道關口的檢查,才能到達外公手中,原因是他們怕黃豆燒肉裡面藏有秘密文件。媽媽這個故事,使我想起電影中地下党藏著秘密檔時,被嚴格檢查的情景。

  克拉拉,我一點都不喜歡吃外婆燒的這些菜,它像媽媽講的故事一樣屬於六十年代末。我吃了一點點就不想吃了。為什麼沒有蝦沒有螃蟹?

  現在我溜進了外婆平時不讓我進去的她的臥室,我在那兒偷偷地翻看外婆的每一隻抽屜,想找到外婆的一些秘密東西。可是什麼也沒找到。比如給我的壓歲錢,或者其他什麼的。我正有點灰心喪氣時,忽然看見外婆的書櫥頂層有一隻漂亮的雙耳陶罐,那罐裡裝著什麼?它深深地吸引著我,誘惑著我,使我全身緊張、興奮,同時又感到危險、絕望。於是,我踮起腳尖使勁兒地往上攀,一大堆書就劈劈啪啪地掉了下來。我慌亂地趕緊將房門反鎖上,又將窗簾拉攏;仿佛這樣才能更加隱蔽起來,不讓外婆發現。一會兒,我從這堆書中選了一本字體很大又很薄的,盤腿坐在窗口的一張長沙發上讀了起來。我一邊讀一邊不時地撩起窗簾向外面窺探,年三十夜晚街上的人影稀少,但能聽見一些不顧罰款的冒險者所放的劈劈啪啪的鞭炮聲。

  我又繼續低頭看書,我看的是一本繪圖千家詩。其實說是看書,不過是看上面的插圖。但是有幾頁上的詩,媽媽在我二三歲的時候,就已讓我背得滾瓜爛熟。比如杜牧的:

  清明時節雨紛紛,
  路上行人欲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
  牧童遙指杏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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