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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鹿恩正在桃樹下挖出了那些羽毛,他惱怒地對廚子說:「這是不是你做的壞事?」廚子縮著脖子躲在廚房裡不出來,嘴裡喃喃應付道:「小少爺可不能隨便給我栽贓,我一輩子積德行善。」過了片刻她又說,「只可惜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難為哇。」

  「無米也不能吃燕子,燕子是益鳥,燕子又不是麻雀。」鹿恩正說。不過他隨即便猜測到那窩燕子是被母親吃了的,肯定是母親叫廚子掏了那窩燕子。他隱隱約約記得幾天之前母親一直催促父親買只雞回來,而父親總是搪塞她。

  鹿恩正怒氣衝衝地闖進了母親的房間。福太太正在看書,冷不防看見莽撞的恩正,驚奇地問抬起頭來。恩正便漲紅著臉說:「是你掏了那窩燕子嗎?」福太太放下書本,看了恩正一會兒,很輕鬆地說:「你這是在問我嗎?」恩正的臉便更紅了,欲言又止。福太太就真的生氣了,她拍著桌面站起來:「有這樣給母親說話的嗎?真是越來越沒教養了。」恩正剛想爭辯,父親便進來了,看到父親後他的心一沉,不知道說什麼好,並且同時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於是轉身出了母親的房間,他聽見母親對著他的身影對父親抱怨:「看看住進水果街後,這個兒子變成什麼樣子了?真是近墨者黑。」

  鹿恩正不無傷心地想,母親把那些每天叫醒自己早起的燕子給吃了。這樣想的時候,他的心裡充滿了對母親的失望。他孤零零地站在桃樹旁的空地上。他能聽見徐徐的風聲,也能聽見外面街巷裡過往人畜的腳步聲,他甚至能聽到屋簷之外鳥雀的叫聲,可是他卻再也聽不到屋簷下的那窩燕子的叫聲了。在沒有鋼琴相伴的時間裡,那窩燕子已經成了他難以割捨的好朋友。

  這時候老糊塗的馮姨卻對他說:「小少爺別難過,不就是一窩燕子嗎?太太也是為了你好,燕子要是知道吃它的人是小少爺,也不會覺得冤枉。」鹿恩正的臉色倏地變了,而馮姨卻若無其事地走了,邊走邊喃喃自語:「不就是一窩燕子嗎?神鳥保佑不了鹿家,就應該被吃掉。」

  一連幾天鹿恩正都沉浸在極度的傷心之中,他後來終於明白那些燕子其實是被自己吃了,他這才意識到先前幾天他的飯盒裡的肉就是燕子肉,想起這些他的胃裡一陣陣抽搐不安。如今他的飯盒裡也已經沒有什麼像樣的肉了,不過,福太太還是讓廚子每天給他做一個蒸蛋放在飯盒裡。福太太總在對鹿侯爺抱怨說:「我年齡大了,不吃肉可以,可是恩正是鹿家的未來,你要是捨得的話就讓他每天吃青菜和土豆吧。」於是鹿侯爺不得不決定,每個星期買一次肉吃。

  這年冬天,整個水果街的所有住戶都在為吃飯的事情煩惱,他們不得不時時考慮米袋子裡的米是否夠翌日食用,每個人的臉色都是灰濛濛的,中間透出隱約的綠色,人們戲稱那是土豆綠。更為叫人彷徨的是,水果街供銷社對大米和蔬菜售量的限制越來越嚴格。

  就在這個時候,水果街上又發生了一件事情。

  這天下午放學後,鹿恩正剛從公共汽車上下來就看到水果街的街口圍了一大圈人,人群中不時傳出激烈的爭吵聲。鹿恩正背著書包和飯盒走過去,透過人與人之間的縫隙他看到宋家惠站在人群中間,一名中年婦女正淚流滿面地指著她的父親宋火龍謾駡。婦女叫喊的語調尖厲而含混,在她旁邊兩個紅袖章老太太一左一右地攙扶著她。而宋火龍卻一直低著頭一言不發,他青灰色的臉上掛著正在受辱的無奈之色。只有家惠在仰著頭對那婦女不停地申辯著:「沒有,我就是沒有,你冤枉人。」

  鹿恩正從旁邊看熱鬧的人的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緣由。原來中年婦女家的狗不見了,有人在水果街上看見她的狗跟著家惠進了宋家的門,所以她強烈地懷疑宋家把她的狗藏了起來。中年婦女捶著豐滿的胸部高呼:「宋家肯定把我的狗吃了,我孤兒寡母的,就靠那條狗看家護院,現在它卻被沒有良心的人吃了。」婦女的指頭首先指向了家惠,她以一個深諳水果街往事者的身份大揭家惠弑兄以及那次想戳掉同桌男孩眼睛的事情之後斷定,家惠完全有可能引誘她的狗,水果街也就只有宋家惠能做出這種傷天害理而又心狠手辣的事情。她涕淚滂沱地哭訴著:「狗也是命呀,你怎麼可以吃掉它呢?你就不怕來生投胎成狗被人吃嗎?」

  家惠無助地辯解著。可是婦女根本不聽她的辯解,最後,她從對家惠的指責變成了對宋火龍乃至宋家的指責。她奮力地向圍觀的人喊道:「宋家從舊社會就不是好人家,宋家祖上沒有積下德呀,宋火龍的老子敗光了家產後才幹起了賣水果粗活,而宋火龍乾脆不要臉到娶了個婊子做婆娘。」

  「娶婊子做老婆的,宋家是水果街上的第一家。」婦女喊道。

  爭吵的聲音一直持續到路燈亮起的時候。在逐漸散去的人中,鹿恩正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他看見家惠木然地站在自家的臺階前抹眼淚,在她身後,宋家的堂屋一片漆黑,垂頭喪氣的宋火龍蹲在門檻上抽煙,手裡的煙頭一明一滅的。

  鹿恩正走過空蕩蕩的街道,他本想靠近到宋家惠身邊和她說句話,可就在這時她聽見了馮姨呼喚他的聲音,與此同時他還看見家惠的母親從宋家的屋門後閃了出來,她在屋簷下喊家惠回家。家惠轉身回屋去了。

  馮姨拖著緩慢的腳步從水果街深處走來,她從恩正身上卸下書包自己背著。她說:「小少爺也看見了,水果街上盡是些潑婦,天天吵架,這些人活著就是為了吵架。」

  馮姨又開始叫鹿恩正小少爺了,鹿恩正知道再去提醒已經沒什麼用了,所以他也就任憑馮姨這樣稱呼了。他說:「他們冤枉家惠,家惠怎麼可能煮了她的狗呢?」

  「水果街上的人,什麼事都幹得出來。」馮姨說,「別說一條狗,就是人他們也敢吃。」

  「你和母親一樣看不起水果街的人。」鹿恩正說。

  馮姨沒有辯解,她對著深邃而灰暗的水果街艱難地吐了口氣說:「小少爺還不知道人性險惡的道理,水果街自古以來就沒好人,也不會有好人。」

  「我們現在也是水果街人。」恩正說。

  「我們不是,我們是鹿侯府的人。」

  3

  這年冬天水果街同時死了兩個人,一個是宋火龍臥床多年的老母親,另一個是馮姨。

  宋母的死是人們預料之中的,這年冬天的寒冷和饑餓使得人們對宋母的死亡早就做出了預言,先後曾有多人聽說紅香在減少宋母的食量,人們說紅香端給宋母的中餐先是從米飯變成了粥,後來的粥越來越稀,最後就幾乎完全忘記了給她送飯。冬天的午後,兩個紅袖章老太太總是被宋母拍打床板的聲音所吸引,她們敲著宋家的門想要進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是她們從來沒有敲開過那扇門。有一次她們看見家惠背著書包走出來,剛想趁此機會進去,紅香卻用力地把門從裡面關上了,紅香對兩位老太太說道:「他媽的都是搬弄是非的賤種。」紅袖章老太太吃了閉門羹,悻悻地離去,逢人便說宋母真是可憐,遇上了葛惠珍這樣歹毒的女人,怕是活不了幾天了。

  與宋母不同,馮姨的死出乎水果街人的意料。在人們眼中,馮姨是神秘的鹿家小院裡最為貼近水果街的人,鹿家只有馮姨和水果街的原住戶有些交往,她把水果街的消息帶進鹿家,同時把鹿家的資訊謹慎地帶出來。馮姨死于一個安靜的夜晚,第二天有人看見殯儀館的靈車從鹿家的院子開出來,懵頭懵腦地說:「鹿家死人了。」

  「誰死了?」有人問。

  「是馮姨。」紅袖章老太太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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