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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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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六零年秋天的時候,鹿恩正剛剛升到同州第一中學上初中一年級。第一中學在同州城東,從水果街到城東要走半個城區。學校有學生宿舍,鼓勵離家稍微遠些的同學住校。鹿恩正也想住校,鹿侯爺對此表示贊同,而福太太卻表示了堅決的反對。福太太對鹿侯爺說:「你讓兒子和那些庸俗的人住在一起,他遲早也會變得庸俗不堪的。」鹿侯爺反駁道:「現在是新社會,你那套資產階級的毛病該改一改了,新社會的人一律平等。」福太太撇撇嘴說:「社會再新也不可能把人都變成一樣的。」所以,鹿恩正最終還是沒能住校。

  因為路遠,鹿恩正中午放學不能回家了,中餐的問題就立刻凸現了出來。最先的一段時間,鹿恩正的中餐由馮姨每天中午送到學校去,後來鹿恩正對母親說:「同學們看見馮姨每天都來送飯,笑話我是蛀蟲。」福太太便沒再堅持叫馮姨送了。福太太寬容而大度地對馮姨說:「小少爺長大了,我們就得讓他找到長大的感覺。」她叫馮姨為鹿恩正買了一個大號的鋁制飯盒,每天叫廚子一大早做好中餐後給他帶上。第一中學的一名副校長恰好是鹿書正的中學同學,他們夫妻都是第一中學的老師,住在學校裡面的職工宿舍,他叫鹿恩正每天中午把飯拿到他那兒去熱了吃。

  鹿恩正第一次去副校長宿舍的時候,他的第一個感覺就是,那個宿舍太小了,一間房被分成內外兩間,裡面是臥室,外面則是飯廳兼客廳,擁擠地擺放著破舊的沙發和飯桌,而做飯的灶具則乾脆就擺在了屋簷下。在從鹿侯府搬到水果街之後,鹿恩正曾經一度沉浸在狹窄帶給他的失望之中,他曾經不無悲傷地想,他們在水果街的院子是世界上最小的住所了,可是他看到的老師宿舍大大地出乎他的預料,這個小宿舍還沒有他們在水果街的小院子的一間屋子大,而且這裡不僅住著副校長夫妻,還有一個四歲的小姑娘。

  小姑娘高興地對鹿恩正說:「我叫章蟲蟲。」

  副校長就笑著說:「蟲蟲,你不能光告訴你的小名,你還應該告訴哥哥你的大名。」

  小姑娘就仰著頭得意地說:「我的大名叫章茹新。」

  這時,副校長的妻子端著鹿恩正的飯盒走了過來,鹿恩正能聞到從飯盒裡溢出來的誘人的香味。鹿恩正接過飯盒後去了學校食堂,他習慣在那裡吃飯。福太太曾告訴他:「最好不要在別人家裡吃飯,那樣不禮貌。」

  有一次蟲蟲對鹿恩正說:「哥哥,你的飯真香。」鹿恩正就揭開了飯盒,蟲蟲忍不住叫了一聲:「哥哥,魚。」

  「我要吃魚。」蟲蟲接著說。

  副校長的妻子立即走過來對女兒說:「蟲蟲,魚是哥哥的。」鹿恩正看見蟲蟲注視著飯盒咽了口唾沫,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來的全是渴望。他就把那條魚從飯盒裡撥到了飯桌上的一隻空碗裡,他對蟲蟲說:「這條魚哥哥就給你吃。」副校長夫妻剛想走過來阻攔他,他已經把魚撥進了碗裡,他對他們說:「我從小就不喜歡吃魚。」

  最初的一段時間,鹿恩正並不知道別人家的飯桌上吃些什麼,只是有一次他看見四歲的蟲蟲靠在門框上啃一塊黃色的窩頭,她不小心把窩頭掉到了地上的泥水裡,蟲蟲的母親立即彎下腰把窩頭從泥水裡撿了出來,在圍裙上擦了擦又遞給了蟲蟲。他從這一幕隱約地感覺到了一些什麼,他看見蟲蟲把那沾著泥水的窩頭塞進了嘴裡,臉上帶著純真而滿足的笑容。鹿恩正把這一幕告訴了馮姨,馮姨老氣橫秋地哀歎了一聲,說:「小少爺你不知道呀,現在能有窩頭吃已經不錯了。」恩正對馮姨的話似懂非懂。

  沒過多久,鹿恩正便發現自家的晚餐也逐漸呈現出破敗之勢,桌上的魚肉每天都在減少,直到最後再也見不到一點兒肉腥,取而代之的青菜和土豆也被炒得缺乏滋味。鹿恩正多次看到母親對著廚子大發雷霆說:「你伺候鹿家十幾年了,難道不知道我喜歡吃瘦肉嗎?菜裡沒有肉叫我怎麼吃?」廚子哭喪著臉站在廚房門邊喃喃地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呀。」

  鹿侯爺埋著頭吃飯,間或勸說般地對福太太說:「你就將就下吧,現在全國都在鬧饑荒,全國人民都在勒著褲腰帶呢。」

  福太太看看丈夫,嘲笑地說:「就你最積極,你有本事什麼都別吃,全部貢獻給國家去。」

  鹿侯爺便不說話了,他在福太太怨恨的目光中喝完了碗裡的粥,然後到臥房去研讀那些榨油的書去了。福太太望著他的背影無奈地說了句:「人都成了精了,不吃不喝也能活。」

  然而不管別人的飯桌上是否殷實,恩正的飯盒裡卻每天都是裝得滿滿的,從來不曾寒酸過,有那麼幾次恩正很好奇地問廚師:「家裡不是沒有肉了嗎?」廚師回答他說:「這是太太專門吩咐的,同州城的所有百姓就是都吃不到肉,小少爺你也不能沒肉吃。」恩正不喜歡廚師說話的語氣,他說:「以後我不吃肉了,專門吃青菜。」廚師說:「小少爺想吃什麼都行。」雖然廚師答應了他,不過後來他依然發現飯盒裡有肉,只是份量越來越少。中午去章校長家取飯時,恩正總要要把那些肉撥一部分給蟲蟲,章校長攔不住他,經常被感動得不知所措。

  恩正說:「反正我不喜歡吃肉。」

  蟲蟲端著碗對恩正笑,恩正便收拾好自己的飯盒,去了學校食堂。以往,他吃中餐時總是坐在食堂靠窗的角落上,這段時間在食堂買飯的同學越來越少,大部分都是吃從自己家裡帶來的飯,各自端著飯盒在餐桌前用餐。恩正走進食堂時,吸引了幾個正在用餐的同學的目光,他們注視著恩正的背影竊竊私語;「你們猜鹿恩正中午吃什麼?」另一個同學回答:「鹿恩正這個小少爺,肯定少不了大魚大肉。」果不然,當恩正揭開飯盒開始吃飯時,誘人的香味忽地飄過來,飄得食堂到處都是。

  吃到一半時恩正注意到很多同學都在看著自己,他靦腆地對他們笑了笑,那些同學的表情卻都是冷冰冰的,充滿敵意。一個男生怪聲怪氣地喊道:「資產階級少爺的飯和我們就是不一樣哪。」恩正被一口飯噎住了,羞赧地蓋上了飯盒。

  第二天午餐時恩正就沒去食堂,而是去了學校操場,中午時分操場上很安靜,他坐在操場邊的楊樹下吃完了午飯。

  鹿恩正記得鹿家剛搬到水果街的時候,他每天都能看見燕子。燕子在他家的門簷上築了一個草巢。許多個早晨鹿恩正都是在燕聲啁啾中醒來的,可是最近的一段時間他卻再也沒有聽到燕子的叫聲,他不解地問馮姨:「是不是今年的燕子早早就飛到南方去了?」

  從那個秋天開始,鹿家人發現馮姨越來越老了,她的花白頭髮散亂著,踢踏著棉拖鞋有氣無力地從臺階下麵走過去。在那棵桃樹前,馮姨聽到了鹿恩正的問話,她摸著桃樹的枝葉說:「小少爺你說什麼?你說燕子怎麼了?」馮姨的遲鈍叫鹿恩正有些窩火,不過他還是認真地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他說:「我們家屋簷上的那窩燕子好像不見了。」

  馮姨晃著腦袋想了一會說:「是呀,那窩燕子哪兒去了?」

  鹿恩正說:「我在問你呢。」

  馮姨卻沒說話了,她手裡握著一些桃樹葉回到自己房裡去了,鹿恩正看到她的腳步遲緩而蹣跚,鞋底拖著地面而過,嘩啦嘩啦地響。不常露面的廚子靠在廚房前的牆壁上說:「小少爺,馮姨老了,她有些老糊塗了。」鹿家的廚子是個五十歲左右的老女人,長得非常胖,渾身上下盡是橫肉。鹿恩正天生不喜歡胖子,所以他一直和她走得不夠親近。

  在整個下午的漫長時光裡,廚子都坐在廚房前的臺階上嗑南瓜子。午後的陽光懶散地散落在庭院裡,淡黃色的光圈以那棵桃樹為中心遲緩地旋轉著。在桃樹的陰影拉長到院子東邊的牆壁上的時候,廚子終於把盤子裡的南瓜子吃完了,她起身抖落著衣褲上的瓜子皮,拍著手掌進了廚房。鹿恩正聽見廚子敲著手裡的盤子念叨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呀。」

  吃晚飯的時候,福太太窩在臥室裡沒有出來,鹿侯爺讓馮姨去喊福太太吃飯,福太太卻叫馮姨傳話給鹿侯爺說她頭痛:「天天吃青菜不頭痛才怪。」鹿侯爺在飯桌上悶著頭說:「別管她,她是嫌菜裡沒肉。」這時廚子的臉立馬紅了起來,表情也不自然起來。鹿侯爺對廚子說:「這不怪你。」廚子的臉就更紅了。鹿恩正看見她那長滿紫黑色斑點的臉正被某種莫名其妙的潮紅所迅速覆蓋。

  燕子的事情在數天后得到了答案。那一天馮姨忽然在桃樹下的鬆土裡看到幾根燕子的羽毛,馮姨懷疑地用腳踢了踢鬆軟的土,令她意外的是,更多的燕子羽毛和一些細小的骨頭從沙土下面暴露了出來。馮姨惶恐地看看周圍,連忙用土蓋住了那些羽毛。

  不過馮姨終究沒有守住燕子羽毛的秘密,當鹿恩正再次迷惑地看著燕子窩的時候,她就把這個秘密說給了他。她還頗為一本正經地說:「不信你就去到桃樹下面看看,羽毛和骨頭還都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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