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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家惠蹲在臺階前把青菜洗好後,又一根一根地擺整齊。陽光從天而降,像白色的粉末一樣灑在家惠的頭頂和脊背上,她整個瘦小的身子便沐浴在了白色的光芒之中。馮姨看到陽光穿透了家惠的皮膚,她的皮膚變得無限的白淨,那潔白下面是湧動著的潮紅。與此同時馮姨還在家惠洗菜時專注之極的臉上看到了一對淺淺的酒窩。

  最後,家惠把青菜全部擺好了,她抬起頭說:「奶奶,你也住在這條街上了嗎?」

  馮姨點了點頭,說:「是呀,現在奶奶就是你的鄰居了。」

  就在這時,屋內傳出了一聲女人的咳嗽聲,接著馮姨就聽到了一個嚴厲的聲音:「洗個菜比買菜時間還長,給你說了別隨便和陌生人說話。」家惠連忙端著盆子上了臺階,她瘦弱的背影像一陣風一樣隱進了屋子的黑暗中去了。

  3

  在同州解放後的相當一段時間裡,紅香都是以無業者的身份出現在水果街上的,宋火龍在罐頭廠的工資勉強能夠維持一家人的生計。有時,在罐頭廠忙碌了一天的宋火龍也會用試探性的口氣對紅香說:「女人也要找個事情做才對,要不整天呆在家裡也會很悶的。」紅香知道宋火龍的意思。紅香拒絕宋火龍的方法只有一個,她會指著受傷的右臉說:「你看看,你看看我的臉,這樣的臉怎麼好意思出去工作呢?你不怕丟人我還怕,再說我什麼都不會,沒有文化,你要我去做什麼?」對此,宋火龍只得無奈地搖搖頭。

  一九五八年,宋火龍所在的罐頭廠擴大生產,需要招收一批新工人,宋火龍興奮地把這個消息在第一時間告訴了紅香。他說:「這個機會不容易,我都給領導們說好了,領導不計較你的舊事,再說不會可以學,你可以從學徒做起。」令宋火龍失望的是,這個資訊沒給紅香帶來絲毫的高興,紅香冷漠如冰霜的表情使他又一次意識到,她根本不想工作。

  宋火龍說:「你已經在家歇了八年了,也該出去做些事情了。」

  紅香撥弄著自己的頭髮,在燈下思索了一會兒後說:「你是不是覺得我現在不賺錢,是你的累贅了?」

  宋火龍點了一支煙,幽幽地說:「我可沒這麼說。」

  「你就是這個意思。」紅香說。

  「我沒這個意思。我是說現在孩子長大了,你不能總呆在家裡。」

  「我呆在家裡怎麼了?我呆在家裡又沒多吃東西,你帶回來的罐頭我連嘗都沒嘗過。」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這天晚上宋火龍和紅香的鬥嘴逐步升級,睡在奶奶房間的家惠能聽到父母的爭吵聲從壓抑到克制到最後的怒不可遏,她聽見母親拍著桌子對父親說:「我吃的是自己的錢,我不虧欠你們宋家,一分也不欠。」

  第二天家惠起床的時候,父親已經到罐頭廠上班去了,母親一個人坐在光線暗淡的屋子裡發呆,飯桌上是空的,由此可以判斷父親沒吃早餐就早早上班去了。

  家惠主動去廚房做了早餐,這是她第一次自己動手做飯,在廚房的櫃子裡,她找到了米袋和一盤昨天吃剩的鹹菜,她把鹹菜放進鍋裡熱上後,就到外面的臺階上淘米去了。早起巡邏的紅袖章老太太看見七歲的家惠在淘米,就對家惠說:「姑娘,你媽媽呢?」

  家惠說:「我媽媽頭痛。」

  兩位紅袖章老太太竊竊私語地走了,不過家惠還是聽見了她們說的話:「這個女人的寶貝腦袋怎麼總是痛?」家惠對著她們的背影的說:「我媽媽沒有總是頭痛,只是今天痛。」

  這時鹿恩正剛好背著書包搖搖晃晃地走過來,他的樣子讓家惠覺得他還沒睡醒似的,家惠敲著淘米的盆子對鹿恩正說:「你快遲到了。」鹿恩正回過頭說:「沒有,時間夠著呢。你現在不坐在臺階上發呆了,改作在臺階上淘米了。」家惠噘起嘴巴說:「我媽頭痛,所以我才做早餐。」

  鹿恩正笑著跑開了。

  家惠捧著淘米盆往回走的時候,看見母親正倚在門框上看著她。

  家惠說:「米淘好了。」

  紅香卻面無表情地說:「你剛才和誰說話呢?」

  家惠跨過門檻說:「我不認識他。」

  「不認識就和他說話?」紅香板著臉說。

  「他每天從我們家門前經過。」

  「從門前經過你就和人家說話,你不害怕遇到的是壞人嗎?你聽好了,以後不准你再和他說話。」紅香說著把米盆從家惠手裡奪了過來,自己拿到廚房去了。家惠困惑不解地囁嚅著嘴巴,思考著發自母親的這一莫名其妙的指令。

  紅香一連三天都沒做早餐,每個早晨家惠都能看見母親一個人坐在外面的堂屋下,目光若有所思地看著街道的青色石板。家惠從母親的目光中看到了憂傷,那是真正的憂傷。從去年冬天開始,家惠已經越來越能體會到什麼是憂傷了。每逢此時,家惠都會主動去廚房做一家人的早餐,紅香並不阻攔她。紅香對家惠說:「你長大了,你也該學會做家務了。」

  第三天晚上,家惠聽見母親對父親說:「我就知道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我把我的所有錢都用在了你們宋家,現在你卻叫我出去工作賺錢,我早就應該知道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不過家惠沒聽到父親的聲音,她只聽到父親不斷吞咽唾沫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的父母對話聲讓家惠隱隱覺得自己處在一個充滿秘密的家庭,她不無大膽地推測,也許很久以前母親是個有錢人,她把錢全部給了父親。不過她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測,她想,母親不會是有錢人的,即使是有錢人,她也不會平白無故地把錢給別人。在家惠的心裡,母親是個陰鬱易怒但卻精明有加的女人。

  春天之末,水果街上的住戶發現了另一個新現象,那就是,每逢中午和傍晚時分,都會有一種奇怪但卻悅耳的聲音從鹿家住的小院子傳出來,那聲音飄進了每個人的耳朵,時而悠悠潺潺,時而急促如玉珠落盤。人們驚異地望著那個小院子,彼此打探著那是什麼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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