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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劉師長並不知道自己抓獲的共党分子就是鹿侯爺的兒子,他的命令很簡單:直接槍決。

  槍斃鹿書正那天奇寒無比,屋簷上掛著匕首般透明的冰淩,街道被凍得堅硬如鐵,車輪碾過時噶蹦噶蹦響,路兩邊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嘴裡噴著白色氣流:「要槍斃人了,要槍斃赤色分子了。」載著鹿書正的軍車在一聲刺耳的槍聲中駛入人們的視野,人們看到了一個上身衣服已經破得襤褸的人被捆在十字木樁上,頭顱軟綿綿地耷拉著,血在頭髮和衣服上結成了紅色的冰碴,一路上都在往下落。

  車子駛過同州城的大街小巷,做完巡城遊街後直接出了城。槍斃死犯的刑場在城南的荒山上,在那裡,早有大批荷槍實彈的士兵分佈在各個方向,把刑場圍得嚴嚴實實。同州城的老百姓首先注意到的是士兵們手上的白手套,它們像許多白色的蝴蝶一樣在刑場上紛飛。在同州城人的記憶裡,那一天確實是飛來了許多蝴蝶,那些蝴蝶從天而降,從荒山背面蜂擁而至,它們像無數朵粉白的罌粟花在人們眼前搖曳,又像一片從遠處飄來的巨大雲彩,讓人們很快變得頭暈目眩。領頭軍官警惕地說:「不好,共党分子來劫法場了。」

  事實證明軍官的判斷是錯誤的。荒山上的一陣寒風之後,抵達法場的卻是劉師長的副官,副官向軍官揚揚手,出示了劉師長的新手諭。手諭說,行刑暫免。行刑隊伍在旁觀人群的遺憾聲中撤下了荒山。

  不過人們很快就知道了暫免行刑的原因,有人看見鹿侯府的管家吳讓從五六零師的大門走了出來,其神情讓人覺得,他剛剛經歷了一場艱難的談判。而隨後吳讓和鹿侯爺的對話洩露了所有的秘密:

  吳讓說:「劉師長開價了,兩百萬。」

  鹿侯爺歎了口氣,緩慢地揮了揮手:「就給他兩百萬吧。」

  「劉師長還有條件。」吳讓說。

  「什麼條件?」

  「劉師長要少爺從此離開同州,自此永遠不准回來。」

  鹿侯爺的臉對著空茫的天空,眼角抖動,可以想像他的內心正在經歷翻江倒海。最後,吳讓看見鹿侯爺堅決地揮了揮手。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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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鹿家大少爺鹿書正的突然出現,像枚炸彈一樣炸開了同州城的民間輿論,誰也沒想到他竟然還活著,而且以這種方式回到了人們的視線。好事者為此展開了不遺餘力的打探和求證。因為鹿侯府出了赤色分子,人們的臉上盛開出了好奇的抑或幸災樂禍的大紅花朵,頗為興奮地各抒己見。在此期間,「鹿侯府」成了掛在人們嘴上的最熱門的詞語。負責為鹿侯府採購食物的下人旺城一出現在街上,立即會有人圍上去,問他鹿侯爺是不是真的給了劉師長兩百萬。

  旺城噘著嘴巴走過人群,撇下一句話:「你們這些狗雜種就喜歡打聽和自己無關的事。」人們不在乎旺城的斥駡,繼續圍著他追問,直到旺城忍不住了壓低嗓子說:「實話給你們說吧,我們大少爺一根毛都沒傷著,在同州的地面上誰能傷著鹿侯府的大少爺?誰也不能,他娘的還翻了天了。」說完後,他帶著某種優越感走了,留下來的人群則繼續為此問題糾纏不休。

  不可否認的是,鹿書正的突然出現多多少少增添了他的傳奇性,有人甚至斷言,鹿家大少爺多年來根本未曾離開過同州城,他是共產黨潛伏在同州城裡的特務之一。相當一部分人反對這個觀點,理由是,兔子不吃窩邊草,鹿書正不會鬧革命鬧得六親不認,十年過家門而不入。

  紅香是從馮姨口裡知道鹿家大少爺的事情的,馮姨滿懷傷感地說:「鹿家被這位大少爺害苦了。」紅香不明白馮姨的傷感從何而來,她說:「鹿家現在不是好好的嗎?再說你又怎麼知道大少爺會害了鹿家?鹿家的將來還要靠大少爺呢。」

  「鹿家的將來要是能靠大少爺的話,老爺也就不用花那兩百萬了。」馮姨說。

  「老爺願意花錢,說明鹿家還得靠大少爺。」紅香厭惡馮姨悲天憫人的口氣,所以故意和馮姨爭辯。她給火爐里加滿木炭,爐火旺旺地燒起來,滿屋子熱。

  「那是老爺仁慈,畢竟是鹿家的骨血。」馮姨說。馮姨的目光落到了紅香鼓起的肚皮上,然後又說:「有了孩子後你就會知道,孩子是爹娘身上掉下的肉,想扔也扔不掉,這是前世修來的罪孽,這輩子必須還。」紅香看著馮姨一副經歷世故滄桑的模樣,心裡越發厭惡,於是她說:「要真是這樣的話,下世你就得給我的貓做牛做馬,你弄死了它,它不會饒過你的。」說到這個,馮姨的臉色變成了蠟黃色,半天無語,過了一會兒紅香才發現她在嚶嚶地啜泣。

  「我又沒欺負你,你哭什麼哭?」紅香說。於是馮姨只得起身到院子裡的樹下去哭。紅香看見她抱著一株桐樹哭得動搖西擺,棲惶極了。

  一到冬天,紅香總盼著下雪,下很大很大的雪,最好能下得把房前的臺階埋住,人踩上去就像踩在棉花堆上,鬆軟舒適,滿世界的白色地毯,乾乾淨淨。她看著陰霾灰暗的天空,心裡想著這雪就要下了。而馮姨卻說:「下雪有什麼好的,下得人出不了門。」

  在盼著下雪的心情中,冬天漸行漸深。每個早上睜開眼睛,紅香首先做的就是拉開窗簾看看有沒有她期望中的白色,而她每每看到的除了灰撲撲的天,就是馮姨那蒼老的臉。馮姨站在窗子前用卑賤和討好的口氣對她說:「小姐,我已經準備好了洗臉水,你要洗臉嗎?」紅香惱怒地放下窗簾,憤恨地重新回到床上,她對馮姨說:「我還要睡一會兒,你不要總站在我的窗子前。」隨後,紅香聽到馮姨離開窗子的遲緩的腳步聲,然後是開門和關門的聲音。

  三九到來之前,福太太叫人給紅香送來了兩身新棉衣,同時送來的還有一頂紅色的棉絨帽子和一條紫色圍巾。送東西的丫鬟說:「這些東西是福太太親自挑選的。她已經多年不曾給年輕女人買過衣服了,所以要是有什麼不合適的,小姐就再送過去。」紅香在鏡子前試戴那頂帽子,發現在那頂紅色的棉絨帽子下面,她的臉變得不再那麼蒼白,面頰上部、眼睛下面的那些細碎雀斑變得不再清楚,而且完全掩飾了那種看起來不甚成熟的缺陷。她問馮姨:「我的帽子好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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