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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李叔帶著母親跳舞去了,這是一座圓形的舞池,不像大學校園中的舞池那樣是方形。人們陸續上場,始終在繞著圓圈旋轉,蕭雨靜靜地坐在那個角落,舞池的燈光就像深秋的暗夜,一些落英從空中灑下來,射在人們的舞步上,並不照亮人們的舞步,只是映現出了交織的旋律。似乎在這樣的時刻,每一支旋律對蕭雨來說都是憂傷的。

  李叔跟母親跳了好幾支舞曲後,前來邀請蕭雨,母親說:「蕭兒,你就陪李叔跳支舞吧,母親跳累了」。蕭雨站起來,把手伸給了李叔,這個理著平頭的男人,這個穿著乳白色衣褲的男人是蕭雨有限的跳舞生活中第一個中年男人。她完全是為了讓母親高興,答應陪同李叔跳舞,而她確實沒有多少舞興,而且,她一直在想著凱。

  她的舞姿是被動的,幾乎是麻木的,她的心已經捆綁在凱的房間裡,捆綁在那張窄床上,那個叫朱娟娟的女孩,發著燒替代了她——睡在窄床上。

  然而,一個中年男人高大的身影已經帶著她步入了舞池,她麻木的舞步被他帶入了舞池的中央,燈光越來越暗淡,幾乎像是被夜色所籠罩中跳舞,這是一支抒情的快步舞,李叔把她帶到池中央,她感覺到李叔的手托著她的腰,另一支手在她的指尖上摩挲著。

  她痙攣了一下,那麻木的被動的舞姿突然被一個中年男人手的摩挲喚醒了,她抵抗的方式是痙攣,但這沒用,中年男人似乎更願意面對她的痙攣,同時越來越貼近她的身體,她把頭往後仰去,她希望離他越來越遠,但是這不可能,因為一支舞曲還善未結束。

  母親的男朋友竟然在舞池中勾引她的女兒,當他更放肆而大膽地想貼近她青春的身體時,一支舞曲已經結束。他鬆開了手,因為燈光突然亮了許多,另一支歡快的舞曲即將開始。蕭雨抑制住了自己身體中的全部痙攣,這似乎僅僅為了她的母親,她抑制著自己的厭惡,回到母親身邊坐下來。直到如今,她都還沒有看清楚母親男朋友的面孔,然而,此刻,一張面孔在她眼前晃動著。

  當許多年以後回憶起這張面孔時,她才想起了一個詞彙:虛偽。然而那一刻,燈光下那張臉漸漸地向著母親的臉靠近,好像他在證明,他對母親的感情,而在幾分鐘前,他還在勾引母親的女兒。

  年輕的牙科醫生

  蕭雨走出了舞池,她想給凱打電話,然後回房間睡覺去,她剛離開舞池,一個影子就來到了她身邊,她想起來了這是那個青年,當她站在暮色中哭泣時,青年曾經來到她身邊,遞給她一包面巾紙。

  「我可以陪你走一走嗎?」青年問道。她抬起頭來看著青年,她很想拒絕他,她並不認識他,對她來說,他的存在是沒有意義的,然而她的目光與他的雙眼相遇了,他的眼神那麼真摯地望著她,正等待著她的回答,她說她要給一個人打一個電話,他說可以用他的手機打,她搖搖頭說她要用旅館的磁卡電話打,青年人點點頭。

  她在打磁卡電話時,青年人站在她不遠處,正在等她。現在她期待著凱的聲音在電話中出現,這幾乎是她今晚最大的願望了,也是最溫馨的希望了。人是需要在希望之中把時間往前延續的,她從出門旅行時,就希望不斷地聽見凱的聲音,然而,凱是那麼難以尋找,即使是惟一的一次通話,凱也在講述那個發燒的女孩……

  電話已經關機,仿佛道路突然被堵塞起來了,然而真正被堵塞起來的是她的胸口。她可以抑制住對母親的男朋友的厭惡,然而,她卻無法抑制住自己的胸悶。就在這樣的時刻,站在不遠處等待她的青年男子有了機會,她走在青年旁邊,開始了散步。她的胸悶被夜風輕輕地吹拂著,他和她其實都住在一座城市,不過,他已經大學畢業兩年了,他讓她猜他現在的職業,她恍惚地一笑,她的胸悶似乎就在這一刻突然結束了。

  她沒有猜出他的職業,因為她壓根兒就沒有猜,從夜色之中看上去,他好像是大學校園中那些年輕的講師,事實上他的職業是牙科醫生,大學畢業後,他開了一家自己的牙科診所。他說:「如果你今後牙痛來找我,好嗎?」她笑笑,從出生到現在,她的牙好像從來就沒有痛過。

  散步的範圍很小,這是一座環形山坡似的旅館,青年告訴她,山坡下是一座小城,旁邊是很有名的一座森林公園,人們住到這座旅館來,大都是來欣賞森林公園的風光。他還告訴她,他過去跟女朋友來過這裡,但他的女朋友一年前的這個季節出車禍離開了整個世界。她的心抽搐了一下,轉過身來看著他,在他平靜的臉上只看見一種淡淡的哀愁。

  夜好像已經很深了,他把她送到房間門口,說了聲再見就離開了。蕭雨目送著他的背影,她的胸悶已經消失了,然而另一種情緒卻開始繚繞著她,她站在視窗目視著夜空,在這裡可以看見星空,就像兒時父親帶著她到爺爺奶奶的鄉村去,躺在草垛上看見的星空一樣深遠、遼闊。

  自己胸脯上的花紋

  她沒有想凱和那個躺在窄床上發燒的女孩,她只是看著星空,幻覺之中好像看見了另一個女孩,她與那個女孩沒有聯繫,然而,因為出現了一個青年,她知道了一個女孩,不久之前從世界上消失,而她消失的方式就是車禍,她看著星空,仿佛看見那個女孩從星空中墜落到地上,那個女孩連疼痛也來不及感應一下就很快地消失了。

  母親在敲門,因她沒有反應正叫喚著她的名字,她把打開,母親和李叔站在門外,母親拍了拍她肩膀說:「蕭兒,你到哪裡去了,李叔還說想跟你再跳一支舞」,她的目光一直沒有看李叔,她的身體從在舞池之中時就在抗拒他,而她的心裡也正是從在舞池中時已經開始厭惡他。然而她得抑制住這一切,為了她的母親。

  不能把她對母親男朋友的那種厭惡情緒表現出來,也就是不能把母親男朋友在舞池中勾引她的過程表現出來,因而,那一刻,在被一支舞曲所環繞的過程之中,她已經抗拒,她已經產生了厭惡,而這一切都將成為秘密,一個不願意公開的厭惡——將成為她生命中最大的陰影,讓她獨自承擔下去。

  當她掩上門,她才清楚一個現實:而這個讓她厭惡的人竟然是母親的男友。她不知道這個男人是不是就是母親即將結婚的那個男人。現在,母親和她的男朋友就住在隔壁,她開始同情母親了,她不明白母親為什麼跟一個勾引她女兒的男朋友同居一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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