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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也帶走了胡松林的希望。他與杜鵑生前的那場爭吵,沒有人知道,甚至連周虹也不知道。

  如今,這兩個人同時出現在夢裡,意味著什麼?

  還有一個人反復出現,是郝如意。

  胡松林為牛牛捐獻骨髓後,身體還沒恢復就上了班。本來他滿懷希望自己的這一行為能在夏米其乃至全監獄系統再次製造一場轟動,奇怪的是,同事們對這件事好像並不那麼感興趣,會上也只是尼加提對他提出了表揚,讓他注意身體,加強營養;需要組織説明,開口。事後,他聽到議論最多的是郝如意。郝如意是毒販子,郝如意是殺人犯,郝如意是糖衣炮彈,等等。郝如意殺人、販毒是陳晨供出的。

  老實說,胡松林在醫院聽到郝如意自殺的事後,就開始睡不著了。他很震驚,很難過,也很擔心。郝如意竟然是暗藏的階級敵人,自己這麼長時間怎麼就沒看出來,反而把他當成了兄弟?郝如意生前請自己喝酒吃飯桑拿,給老岳母送醫送藥,現在回憶起來多少讓胡松林感到羞愧。但是他又想,郝如意畢竟給監獄帶來了巨大的經濟效益,這一點不能否認,我胡松林也是為了監獄的利益才跟這個人來往的。現在郝如意倒了,你們總不至於懷疑我什麼吧。

  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像狐臭一樣彌漫在空氣中,讓人厭惡。晚上看到岳母即將腐朽的身體躺在那張按摩床上時,胡松林的腦子裡偶爾也閃出一絲警覺。這張床是從哪裡來的呢?他怎麼覺得那裡像是潛伏著郝如意的陰魂呢?

  胡松林這天夜裡又夢見了杜鵑和魯長海。

  好久沒去上墳了,他想該去看看他們了。當他來到墓地時,發現墳上的土新鮮鬆軟,肯定是周虹來過。這個周虹也是,幹嗎不叫上他呢?胡松林象徵性地往墳上加了兩把土。

  新生林裡飄來一陣誦詩聲。胡松林眯起眼看,是周虹和陳晨。最近女子監區在排練一台節目,準備參加監獄系統調演,由陳晨朗誦常曉那首詩——《永遠的夏米其》。

  胡松林最近一直沒跟周虹聯繫,昨天整理抽屜,突然翻出一年前在魯烏木齊買的那枚彩虹形的胸針。捧著胸針,他悵然若失,這枚胸針還有希望送出去嗎?

  從墓地回來,胡松林去了花房。天冷了,托乎提這老傢伙的腿怕是又抗不住了。胡松林有一副狗皮護膝,是父親生前用過的,反正自己用不著,不如送給托乎提用。

  托乎提自從做了心臟手術後,基本上幹不成活了。考慮到他的身體狀況,監獄給他辦了保外就醫,胡松林幫他聯繫上家人,送了回去。誰知不到半月,托乎提又回來了。一見胡松林就跪倒在地,哭著求監獄能收留他,說在家呆不慣,家人嫌棄。胡松林的心軟了,向尼加提求情,這樣托乎提又回到監獄花房。

  托乎提一見胡松林,連忙站直了,喊「政府好」。他指著一紅一白兩盆杜鵑花說,一會兒我送你辦公室去。

  胡松林問他最近眼睛怎麼樣,托乎提拿出胡松林給他買的老花鏡,說:「這兩個玻璃片片,厲害得很!戴上就像換了一雙巴郎子的眼睛,看得清清兒的,讀書寫字不發愁……」

  托乎提捧著一張漢文報,正經八擺地給胡松林念了一段鄧小平理論。胡松林誇他念得好,托乎提說,自己總算是知識份子啦。

  胡松林走出花房,心情晴朗起來。他沿著一條便道向東,一個一個監區查看。每一座院子,每一個角落,甚至每一棵樹,都沒逃過他敏銳的眼睛。他發現三監區意見箱的鎖頭有些鏽,便斷定有一陣兒沒開過了。不像話,服刑人員的意見應該及時收上來嘛!還有,入監隊院子裡的小樹下,潑了洗衣服的肥皂水。夏米其長棵樹多不容易,這不是成心要燒死樹苗子嗎?……

  胡松林掏出小本,一一記下。心裡說,看我明天不收拾這些狗日的!

  胡松林不知道自己已經沒有明天了。

  聽到胡松林被抓的消息後,從北京開會回來的裴毅震驚極了!說老胡打人罵人,鬧不團結,裴毅信;說老胡爭風吃醋,犯男女作風錯誤,裴毅甚至都信。可是,要說老胡受賄,裴毅不信!

  但鐵證如山。

  那張「平安牌」多功能按摩床就躺在胡松林老岳母的身下,一萬多元;外加保健背心、保健枕頭,還有一堆高檔營養品,三萬多,怎麼能說不是受賄呢?

  裴毅、周虹,還有尼加提、孫明祥,凡是同情胡松林的,都在為他辯解。老胡待犯人的兒子如同己出,甚至不惜性命,捐獻了自己的骨髓;老胡為救犯人,拿出自己省吃儉用攢下的一萬元;老胡贍養老人,把別人的母親當做自己的母親;老胡愛崗敬業,是全國司法系統的先進工作者……這樣的人難道不值得同情嗎?是誰這麼狠,要治老胡於死地呢?

  這場災難的起源,是牛牛的那篇作文。牛牛看過新岸電視臺的節目,知道有一個欄目叫《員警紀事》,他把自己的作文寄到了夏米其監獄。牛牛在熱情頌揚胡松林為他捐獻骨髓的無私精神後,用抒情的筆調談了他的這個「新家」及家庭成員。癱瘓的杜奶奶成為牛牛同情的對象,那張由一位叫郝如意的叔叔送來的「平安牌」按摩床,成為一個愛的象徵。牛牛在文章的結尾,祝願杜奶奶平安,胡伯伯平安,祝好人一生平安……

  在這篇感情真摯的小學生作文裡,新岸電視臺馬主任以特有的敏感捕捉到一條資訊:郝如意——「平安牌」按摩床——胡松林。這位馬主任的姨父過去是局裡的副局長,這小子一向牛皮,十多年前給胡松林當部下時,經常不服管。胡松林帶兵集訓,小馬同志怕吃苦,人家跑十公里,他就跑兩公里。有一回胡松林氣壞了,在訓練場上打了人家一耳刮子。小馬同志向他姨父告了一狀,加上胡松林的文化考核不及格,副監獄長就沒當上。小馬和胡松林從此結下怨,這麼多年過去了,硬是不說話。馬主任的父親一年前癱瘓,一直想買張「平安牌」按摩床,因為價格昂貴,至今還在猶豫。馬主任連著看了三遍作文,額上亮光閃閃,感到此文頗有新聞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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