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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已經停下來的機器很快又響起來,車間裡一時沒了人聲。王向東遠遠地望了一會兒老八,默默地站起來,溜達到車間門口曬太陽去了。

  1988年的春節,對王向東而言是個刻骨銘心的節日,這是近三十年來他第一次不能和家人一起團聚的節日,去年監獄還組織了一次親情大會,家屬代表們來和犯人一起聯歡,當時是陳永紅來的。相比之下,今年的春節就悲涼許多,尤其對那些頭一次坐牢的人來說,更是不能平靜。

  監獄裡也在張燈結綵,放鞭炮,摔罐頭瓶和大唱流行歌曲,好象比外面還熱鬧,可大家的心是空蕩蕩的,犯人們只不過在使盡一切可能來填補和掩飾罷了。

  老八在年前又跟人打了一架,傷勢慘重,好幾個參與打人的都被關了禁閉,老八也住進了醫院,要裹著紗布過年了。不知他聽著外面的鞭炮聲,會不會懷念起當年的風光。

  年前,大姐來接見時帶來了家輝的照片,說孩子一直在找爸爸媽媽,很可憐。王向東歎氣。晚上回想起來,蒙著被默默地流了好久的淚。在這個寒冷孤獨的除夕夜,王向東用鋁罐頭盒上的尖刺兒在大腿上剌了兩個字:天賜。然後用墨水塗了,讓兒子的名字長在自己的肉裡。

  他太想兒子了。

  不過,他不知道,在大牆外面,王老成和林芷惠也在惦念著自己的兒子。看著孤零零坐在電視機前的小孫子,林芷惠忍不住撲簌簌落下淚來,趕緊抹去,怕老伴兒看見。

  王老成的身體時好時壞,人也消瘦了不少,家裡要他去檢查,他只說無事:「都是叫那個混蛋小子給氣的,慢慢就好了。」說是氣,其實他覺得自己比老伴兒還要掛念老三,林芷惠只是擔心老三受苦受罪,可他除了這些,還要為他的將來費心:自己就這麼一個兒子,他曾經幻想著這個兒子會成為他的驕傲,沒想到現在會弄出這麼個結局來,買賣完了,單位的工職也完了,最後連家也敗了,將來回來了就是一個無業遊民啊,三十好幾的大老爺們,能放在家裡當擺設?愁啊。

  這個春節,王老成破例沒貼春聯沒買鞭炮,提不起精神來。整個節日過得死氣沉沉。到了初二,兩對女兒女婿來了,家裡才多了幾分活氣,程乃器在樓口放了幾掛鞭,說是衝衝邪氣。王慕超說:「年前我找人給老三算了一卦,真准,人家說他這兩年有災星,幹嘛嘛不順,如果沒有高人指點,恐怕難免牢獄之災啊——太准啦——不過算命先生說了,等過了這個坎兒,老三的運氣就來了,高官得做駿馬任騎!爸媽你們都甭操心啦。」

  王老成氣哼哼地說:「信算命的都甭幹活了,就等著天上掉餡餅吧!他那樣的,還高官得做哪!瞎子說話你也信?」林芷惠倒是滿心得慰,連說道:「得信,得信啊,不信命咋成?咱三兒這幾年就是不順,這你還不知道嗎?」

  臥室裡傳處一片孩子的笑聲,王老成歪了下身子,向裡看去,家輝正跟女兒的兩個孩子在地上玩積木,看樣子很高興,家裡真的難得這樣熱鬧。王老成歎了口氣,說:「以後你們常帶孩子來走走,家輝太孤了。」

  大姐問:「永紅常來看他嗎?」

  「每個禮拜都來。」林芷惠歎氣道:「咱家真是虧待永紅了,都怪老三這個不爭氣的!人家現在來了,還是爸媽地叫著,弄得我又高興又沒臉啊。」

  「要是這樣的話,等老三出來,我看他們還有戲——到時候我跟慕超親自去跟她說,為了老三,我也顧不得面子啦。」

  「那敢情好!」林芷惠臉上笑開了花,好象兒子和兒媳馬上就要攜手回來了一般。

  王老成沉著臉說:「要看老三的表現了,媳婦是沖他走的,要請讓他親自去請!他要不好好過日子,永紅想回來我還不答應哪——別糟踐人家閨女啦!」林芷惠不滿道:「哼,有你這麼當爹的嗎?」慕超笑道:「您還真著急啊媽?我爸啥脾氣您又不是不知道。」

  聊了一會兒,林芷惠指揮兩個女兒下廚做飯去了。高學良說:「爸您也別太惦記老三了,四年一晃就過去,這不都一年多了嗎?」王老成說我不想他。林芷惠在廚房門口大聲說:「你不想才怪!」

  正說著,電話響,居然是何遷追過來找高學良。

  高學良說:「你急什麼急?過了十五再說吧,現在單位領導都沒那閒心,滿處拜年送禮哪……我?你省省吧,給我送什麼禮?我可是拒腐蝕永不沾的好幹部!哈哈!」

  王老成嘟囔道:「何遷這小子也不是好精,越變越世故啦,本來挺好一孩子。」

  高學良放了電話,坐回來笑道:「真不知哪塊雲彩有雨,何遷居然一路順風啊。」

  「他找你啥事兒?」王老成無所謂地順嘴問道。

  「這小子不知怎麼從深圳弄了十輛進口轎車,讓我聯繫聯繫幫他賣了。」

  「行啊,何遷一下子弄了十輛轎車?他哪來那麼都錢?」

  高學良笑道:「不是轎車,是批文——您老不懂。」

  「我咋不懂?不就搞腐敗嗎?你甭跟他摻和!弄出問題來誰管你的前程?跟他混到一鍋裡能有你什麼好?他敢情是個跑江湖的,出了事兒拍屁股就走啦。」

  高學良輕鬆地一笑:「沒您想得那麼嚴重。其實現在就有物資公司要收他的批文,一輛給他加一萬,這小子奸啊,不捨得把肥水都流了,想找關係直接賣出幾輛,逮一個算一個嘛。都是合法的,您放心,我又不是不懂政策沒有分寸。」

  二姐夫程乃器蔫坐了半晌,這時才插話道:「大姐夫,現在就肥了你們這些有權有關係的啦,隨便批個條子打個電話就嘩嘩收錢呀。」

  高學良笑道:「國家明確講了,要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現在,在政策允許的範圍內,就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嘛,象我這種清水衙門就慘嘍,跟人家那些掌握著國家資源的權利部門沒個比。能搞到批文跟進口許可證那才叫——」高學良看看老丈人,把後面那個流行的表達讚歎的詞彙咽了回去,同時也適當地維護了自己的形象。

  王老成道:「最近看報不方便了,政策上的事兒我瞭解得落後了,不過我總覺得哪地方不對勁兒似的,在公園遛彎,就常聽人駡街啊,說什麼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高學良笑道:「改革開放嘛,難免衝擊一些保守派的利益。社會是進步了還是退後了,您自己還沒體會嗎?看看這新房,這電視、電話、電冰箱,以前敢想嗎?再說了,您二老退休金一拿,還管他外面風聲雨聲呢。」

  王慕超從廚房探頭道:「大姐夫,你那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們單位都三個月沒發出工資來啦!」

  「個別現象,絕對是個別現象。」高學良笑道:「你也別說虧心話,你就是三個月不發工資,你現在一年掙的,跟老爺子象你這個工齡時候也多多啦,對不對老爺子?」王老成附和道:「那是!我象她這麼大的時候,一個月才十幾塊錢,現在她好歹一拿就二百多啊。」

  「得啦您!您那時候一塊錢能幹多少事?現在行嗎?我上小學時候一年學費才5毛錢,現在行嗎?錢毛啦!多發倆工資管啥用,混個驢糞蛋子表面光得啦。」

  高學良望著廚房笑著批評道:「典型的不知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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