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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何謙心裡大感詫異。這些天,他在飯館可不是一門心思擦桌子刷盤子,平時客人們談話,他覺得有價值的,逮機會就支棱著耳朵聽,這個鋼材的話題,倒還真聽人說起過,有個人在酒桌上吹牛,說自己可以搞到「計畫內」的貨,一噸才五六百塊,當然要給開批條的人一些回扣。可何謙真的不知道這個「計畫內」跟「計畫外」的價格能有這麼懸殊的差距。

  何謙看一圈唉聲歎氣又頑強不屈的農民兄弟,石破天驚地捅了一句:「要不你們容我幾天,我幫你們跑跑?」

  「您有關係?」張書記的眼睛刷地就亮了,張嘴喊「您」。

  何謙說:「不管咋說,我在這裡比你們好說話,至少一聽就是鄉音不是?」

  「那倒是。」

  「不過您也別把滿腔希望都寄託在我身上,我這人就是憑良心辦事,講究個為朋友赴湯蹈火,從揀包兒這事上你們還看不出來嗎?」

  大家當然要說早看出來啦。張書記說要是這事能成,我們還得再好好感謝感謝您。何謙說:「這個事兒我就當自己事兒親辦著,成不了你們也別喪氣,意料之中;萬一成了,就算意外之喜。」

  一桌人都歡欣鼓舞,紛紛敬酒。何謙怕言多語失,努力掐著量不多喝,敷衍一番後,又轉向唐國強說:「大哥你也走過幾步了,該清楚這裡面的路數,咱要真活動起來,少不了請客送禮什麼的。」唐國強立刻說:「該花的錢咱絕對不含糊,這也是投資,咱懂。」何謙感慨道:「世道人心啊,農民兄弟想搞點兒事業咋就這麼難?要不是我窮得叮噹響,我恨不得自己掏錢幫你們啊!」

  張書記首先感動了,死死抓住何謙的細胳膊道:「大兄弟!有你這話就夠啦!以後辛留屯就是你的家,不論啥時候,你去了,我們都放著鞭炮迎出十裡八坡!」然後沖唐國強說:「國強,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先給何謙兄弟拿八百塊錢當活動經費,咱不能讓這樣的好兄弟自己掏腰包幫咱們!」

  何謙馬上推辭,一口一個農民不易啊不易啊。張書記急了:「兄弟你要不接這個錢,就說明你沒誠意給咱辦事!」

  何謙終於把錢攥緊,擠咕著因失眠而發紅的眼睛說:「樸實啊,樸實,這樣的人我不幫,還有誰值得幫呢?」

  3

  已經是晚上十點鐘了,何謙堅定不移地敲開了王向東的家門。

  一看是酒氣醺醺的何謙,王向東就皺了下眉:「又咋啦?有啥想不開的?」陳永紅趕忙遞了杯茶水,叫他喝瞭解解酒氣。何謙喝口水,深吸一口氣道:「老爺子,我跟你打聽點事兒。」

  「嘛事兒?」

  「您跟紅軋的廠長關係咋樣?」

  王向東先笑道:「那是老爺子的徒弟,見了我爸得規規矩矩叫師父。」何謙一拍大腿:「這就有啦!天意啊天意,老爺子,這個忙您可得幫我。」然後拍著王向東的腿連連說:「三兒咱發財啦,要發財啦!」

  王向東說你他媽喝了假酒了吧?何謙微笑道:「價格雙軌制懂不?平價議價總知道吧?咱就打的這個主意!」然後唾沫橫飛一通白話,說咱一噸就賺一千多元,十噸一萬多元,一百噸呢?一千噸呢?

  王向東愣愣地看了會兒何謙,突然鄙夷道:「你以為全中國就你一個長腦袋了?那平價貨是誰都弄得來的?」

  何謙有些失落地向後一靠身子,說:「老三,老爺子,這個事兒我覺得能幹,別人能幹咱就能幹。為什麼呢?想想別人為啥幹得成?無非是有權,大筆一揮,條子批了錢就賺了,就這麼簡單。咱為啥不成?不就是沒那層關係嗎?關係是嘛?表面上是誰給誰的臉的問題,是誰買誰的賬的問題,我想了,關鍵還不在這兒……」王向東說何謙你先喝水,喝水,解解酒解解酒。何謙說:「三兒你甭笑話我,我沒多,掐著量呢——接著說,在咱面前,現在關係就像一堵牆,欠缺的就是一個打破,打破了,就通了,通一就通十啊,老三。毛主席咋教導咱了?帝國主義都是紙老虎啊……」

  一直在鋪上給孩子做老虎鞋的林芷惠終於忍不住笑了,說:「小謙子你還沒喝多?說說跑帝國主義去了。」

  「……大娘我還沒說完呢——這關係它還不如帝國主義頑固呢,一打就破。」

  王老成笑道:「謙子,大爺看你是個實在孩子,鑽國家漏洞這種事可不能幹。」何謙被他一贊,腰杆不由直了一下,笑道:「老爺子,這不叫鑽漏洞,這叫善於發現機遇。」王向東說:「讀幾本破書你就逮誰跟誰買弄不是?」林芷惠說三兒你怎麼說話呢?何謙笑道:「沒事兒,老三我們逗慣了。不過鋼材這事兒你們爺倆還真得幫忙,最好咱一起幹,有錢大家賺。」王向東看一眼王老成,笑道:「上學時我沒學嘛知識,可還是記住了不能做無用功。」

  何謙急得臉紅起來,坐在椅子上直頓足:「這麼好的機會你們不抓?也好,我看老三你真是小富即安裹足不前了,兄弟我可受不了現在這日子啦,你不幹,我也要幹,碰見大樹了,有棗沒棗也得打上它一竿子!」何謙說著,掏出筆來:「老爺子,您告訴我毛廠長家的地址,我直接找他去。」

  王老成敷衍著說了,看他把紙條裝進兜裡,歎道:「你說你浪費那個工夫幹啥?」王向東恨不得何謙早走,連忙說:「人各有志啊,那啥——祝你成功吧。」

  何謙站起來說:「老爺子,還有個事兒得跟您說,到時候我可就說是您乾兒子。」王老成驚得向後一靠:「那不能亂叫。」何謙執著地說:「您這個乾爹我還就認定了。」王向東大笑:「那磕頭吧!」何謙真不含糊,膝關節一疊就往下矬,被王老成跨步拉住:「傻小子,男兒膝下有黃金知道不?」何謙道:「要真能跪出黃金來,我看天下的男人都軟骨了。我給您磕頭是正路,到哪都不寒磣,你不嫌棄我髒了地板就成。」

  王向東笑著往外推他,說你是我親弟弟還不成嗎?趕明兒我送你身西裝當見面禮!現在的任務是趕緊回家,洗洗睡吧,明天塌實地給人家刷盤子去。

  後來的幾天,何謙就沒了蹤影,王向東也不再惦記。又快過年了,服裝的旺季到了,買賣紅火自不必說,單位那邊也有好消息:廠子準備把集體宿舍的平房拆掉蓋宿舍摟,當然不能不管王向東那間小房,毛廠長對王老成說組織已經考慮好了,那個宿舍和這邊的平房一起收回,單位給您分一套單元房。

  王家上下大呼暢快,王老成又開始感慨,說該來的總會來,時候不到急也白急,順其自然最好。王向東想說當初要不是我勇猛拼殺能有今天?回頭一想,何苦攔老爺子高興呢?

  王老成還帶回一個消息,說何謙還真從毛廠長那里弄到了十噸鋼材。

  王向東急問:「按內部價給他的?」

  「咳,我打聽那麼細幹啥?不過毛廠長第一句就跟我說了:師父,您多晚收了個乾兒子呀?哎呦,我還不能直說,那不害人家小謙嘛?」

  「那何謙到底給老毛施了啥迷魂藥?」陳永紅冷笑道:「和我們單位一樣,還不是給廠長送禮?這不正之風現在是越演越烈了。」

  王向東默默算了算,何謙這小子這一倒手,就賺好幾千塊啊,比他辛辛苦苦一個月折騰得還多,不覺心中又癢又氣,不覺憤憤道:「這小子也不地道,頂著老爺子的帽子摟了一筆,事成了也不打個招呼,這孫子裝的。」王老成說:「我也不指他報答,我還怕攪到裡面惹身騷呢。」林芷惠感歎道:「沒想到何謙這孩子還挺能用腦子,多讀書是管用啊。」

  王向東不服氣地否決道:「這跟讀書沒關係。」

  後來,王向東發現自己可能是有些嫉妒何謙了,他嫉妒的倒不是他賺了多少錢,而是嫉妒他的運氣。那個手提包怎麼就正好叫他揀到,又怎麼正好是要買鋼材的,而且他何謙又正好有老王家這樣的中間關係?越想這小子越是運氣乖巧,漸漸地由嫉妒倒有些羡慕起來。

  轉眼到了年關,何謙第一個來王家拜早年,帶了大包小包的禮物,對兩個老人也是乾爹乾媽叫得順口,似乎前世早就結了緣似的,倒是王老成冷不丁多個兒,聽得刺耳。林芷惠則看著剛剝了皮的癩蛤蟆一般煥然一新的何謙,不由得嘖嘖讚歎。

  見何謙總算沒忘本,王向東心裡還舒服些,不過突然間又覺得這小子有些窮人乍富的招搖。免不了開他玩笑,何謙只是一笑而過。

  何謙說:「乾爹,沒您這個橋,我還在河對岸狗拉粑粑亂轉悠哪,哪有今天?呵,敢情買點兒鋼材真的那麼難。」

  「再難你還不是買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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