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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陸程禹聽見這話,側過臉去看了她一眼,手指從書頁間滑過,稍作停頓,仍是翻了過去。

  塗苒從衣櫥裡取出明早上班要穿的衣物,擱在一旁,而後熄了床頭的燈,原是想看書,又覺得乏累,便裹在被子裡想事兒。整間房裡只有橘色的燈光從書桌那頭散落過來,透過雕花屏風的縫隙,淡然沉靜,很有一番隱隱約約的韻致。

  塗苒瞪著那處看了一會兒,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如果有人問陸程禹本人對於婚姻和另一半的期盼,他大抵一時半會是答不上來的,待到經過一定思索之後說出的答案,十之八九純屬書面化的扯淡。對熟友圈子以外的人,他多半是如此這般應付。

  不是沒認真想過諸如此類的人生大計,偶爾感性起來,也會翻翻舊賬,然而想得越多越覺得索然無味,哪怕感情深厚的人仍然會為俗事反目,雖兒女成雙,終究是一個另起新灶,一個鬱鬱而終,人性和生命一樣脆弱。久了,對於婚姻這種關係,他便談不上有所期盼,也不是毫無念想,只是覺得剛剛就好,杯裡的茶水不用注入得太滿,路旁的高樹也勿需太過剛強。柔韌不足,剛強易折。

  連日來,陸程禹如意料之中的忙碌,這種忙碌使生活有了滋味,有人把激情賦予愛情之後的婚姻或者婚姻以外的愛情,有人帶著激情投入工作就像賭徒沉迷于賭場。

  大醫院的男外科醫生的歲月總是在多姿多彩之間流逝,既有上手術臺時的刺激和挑戰,也有搶回一條人命時的成就感,還有形形色色的醫患糾紛,以及嫵媚幹練說話嬌嗲的小護士,實習女醫生,女藥代。也就一年前吧,塗苒還是她們其中的一員,只是那會兒,她可一點也不拿喬,有事說事,直來直去,性子還算得上爽利。

  這個世界哪怕沒有大米和石油,也不會缺少美女,不拿喬的美女。

  若作為一個已婚女性,對自己的丈夫耍弄些未婚女孩的小伎倆,那真是無趣過了頭。

  陸程禹覺得,既然兩人之間的關係沒有明顯的矛盾和裂痕,那麼進行夫妻生活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只是塗苒似乎表現得抗拒,當然她不曾明說,說出來的話卻教人倒盡胃口,她很知道如何打消男人的興致。陸程禹沒有細想那些話中的深層次含義,雖有這個精力,也沒那個時間。

  這一天過得依舊充實,陸程禹下班的時候,外面的路燈早亮了。

  小時候讀書,他便認定,耕耘多少收穫多少,如今工作,更是肯定這條硬道理。努力之後,得心應手的感覺相當暢快。尤其在外科呆著,若是上不了手術臺,對年輕醫生來說是件糟糕的事情,即使風險大,或者工作過程漫長勞累,手術來了,卻沒有人不想去做的。很矛盾的工作性質,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才有別具一格的吸引力,而這種吸引力又促進他的內心始終流淌著一種激昂的情緒,這使他看起來像是一位健康向上積極熱忱的大好青年。

  陸程禹看見李初夏的時候,仍然沉浸在這種工作情緒裡而不自知,兩人在醫院的電梯裡偶然邂逅,是回國以來的第一次。

  電梯裡原本顯得空曠,陸程禹一進來,李初夏便覺得心裡的某個角落被塞滿了,即使他只是安靜的站在那裡,一句話也沒說。

  兩人絲毫不像是曾經的同窗,見面會寒暄,再聊聊新的工作崗位。除了初時的點頭招呼,他們誰也沒說話,這個過程看似短暫,又很漫長。

  周遭的牆面像鏡子,李初夏注意到他穿了淺藍色襯衣,領帶搭配得很好,男性的沉穩幹練之中,更多了從容不迫的書卷氣質。

  她以前便想,身材高大的人,穿板型偏正式的襯衣一定好看,只是那時兩人都是學生沒這個閒心,又或者他後來恢復了單身,想必也缺少對每日熨燙衣物的耐心。所以她還記得,他一向不愛穿襯衣。可是人總會改變,不知不覺就變了。

  陸程禹心情不錯,人在心情好的時候思維會變得活躍。他抬頭看看前方跳動的數位,視線劃過鏡子裡的李初夏的臉,她總是習慣性的微笑,嘴角輕輕上揚,若有似無。那時喜歡上她,也許緣於驚鴻一瞥,那麼多人的操場上只看見了她,那個女孩子,笑起來眉眼彎彎,明亮端莊,很是難忘。

  不過愛笑的人多半也愛哭,大抵逃不脫情緒波動較大的因素。塗苒也愛笑,只是也不見她哭過……是了,陸程禹忽然想起來,她以前做不出題會哭,考試分數不高也哭,眼淚早哭完了,這人哪,要變起來當真讓人刮目相看。

  電梯「叮」的一聲響,陸程禹稍微遲疑,便邁開步伐走了出去。

  李初夏習慣性的落在後面,以前是跟在後面,稍稍落後一點。那時的他會拖著她的手往前走,她是典型的慢性子做什麼都慢吞吞,他外表沉穩內裡卻有點急脾氣,那一幕就像不久前才出現過。

  習慣,人總是難以擺脫習慣,她現在已習慣在遠處安靜的,只是看著他的背影。

  李初夏跟散步一樣走回家,從醫院側門出去拐個彎,沒多久到了,近得很。幾幢獨立小洋房是當年的租界建築,被簇擁在新蓋起的數排青年樓和教師樓之間,隔著精心修剪過的綠化帶,備受矚目。李初夏的家就安在其中之一的歐式小樓裡。

  進了門,她和往常一樣把鑰匙串兒隨手擱在走道的櫃子上,轉身欲要上樓,又和往常一樣周淑珍給喚住。

  周淑珍一邊把鑰匙串掛進牆上的鑰匙匣,一邊問道:「又在食堂吃過了?」

  李初夏說:「吃了。」

  周淑珍說:「食堂能有什麼好東西,又被你爸說中了,天天給你留飯,天天倒掉,浪費。」

  李初夏說:「一時覺著餓。」

  周淑珍看著女兒搖了搖頭,又輕輕推了她一把:「去,陪你爸說說話,知道你工作累,連陪我們聊會子天的力氣都沒有了?」

  李初夏便懶洋洋向後靠著的,被周淑珍推一步走一步的往偏廳裡去,周淑珍笑道:「我家博士閨女喲,奔三張的人了,還跟個小孩兒一樣。」

  李副院長正靠在沙發上看報,此時也抬起頭來笑眯眯的問:「怎麼樣啊,小李醫生?」

  李初夏一下子歪在沙發上,說:「不怎麼樣。」

  李副院長放下報紙:「怎麼,又被孩子們吵昏了頭?」

  李初夏歎道:「兒科,兒科……」又說,「那麼多普通門診呢,偏生都要往專家門診裡擁,這掛號費不是還貴些嘛,門口位置少,還不願意坐,都抱著孩子往裡邊站,那麼小的房間,哭的鬧的,空氣也不流通,什麼味兒都有。」

  老李拍拍女兒的肩膀:「有人找你看病不是好事嘛,都這樣,慢慢習慣。要不,再回外科去?」

  周淑珍忙說:「別,咱們還是安穩點好,女孩子整天和那些什麼血啊,內臟打交道有什麼好的,就是錢多點,又髒又辛苦,咱們也不缺那幾個錢。」

  老李笑笑,悠悠歎了口氣:「你們這些人,哪知道做這一行的樂趣,我是老了。」

  周淑珍擺手:「我是不想知道的,您啊留著自己慢慢樂,」轉臉又對女兒說,「你張阿姨給介紹的那個搞稅務的,看照片像是挺不錯的小夥子,你這幾天有時間就去見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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