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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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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它鑽進了羊毛垛。現在,它已經不再去想帳篷角那塊羊皮和溫暖的火塘了。遠外草地盡頭的雪峰在月光中如同不可多得的珍寶,放射出懾人的銀色光芒。它仰起了脖子,從柔嫩的喉管裡吐出生命裡第一聲號叫,然後在夜晚浸淫著牧草生長的青色氣息中睡著了。 出牧的時間到了。 每天都是這樣,它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同。 「格桑!」走出幾步,主人回頭叫了一聲。 正準備沖向小主人的格桑愣了一下,然後毫不猶豫地跟了過去。它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但它已經預感到總有什麼在等待著它。每天百無聊賴地在帳房附近遊逛之後,格桑趴在草地上打盹時,總是感覺到從每一根毛孔深處滲透出的那種渴望,似乎是要尋找什麼,但它又無法確信那究竟是什麼。 儘管格桑只是一頭幼犬,此時也意識到,那種每天和小主人遊戲的日子已經結束了。它昂起對一頭幼犬來說比例有些大了的頭,使自己跑動的姿勢更加輕鬆緊湊,不緊不慢地跟著主人,既不超出主人,又不落在後面。 作為藏北草原的獒犬,這是遊牧生涯的開始。 格桑第三次和主人出牧的那天,天氣出奇的好。找到一處不錯的草場,主人又從懷裡掏出羊毛團和羊骨紡錘。在主人手中飛速旋轉的羊拐骨讓趴在旁邊的格桑感到眩暈,它閉上了眼睛。 羊群走得太遠了。那些羊依然在低著頭啃食青草,慢慢地向前移動。它們再走一會兒,翻過了小丘,就要走出丹增的視野了。 丹增歎息了一聲,想要站起來,將前面的羊群趕回來。 但這時他腳邊的格桑像一枚燃燒的黑色火球沖了出去,一路吠叫著撲向羊群。 格桑也是在自己沖出去之後才發現自己已經沖出去了。幾天以來,格桑每次從沉睡中醒來,總是能夠感覺到體內的那種令它不知所措的神秘衝動,像準時而來的永不變更的潮水。它感覺自己總想要圍捕什麼,把什麼送回它原來的位置。這種無法抑止而又無法發洩的衝動時時刻刻都在困擾著它。 它並不成功地從驚恐的羊群中間穿過,將羊群沖散,跑到羊群的最外側,才意猶未盡地殺個回頭,大幅度地左右奔跑,伴隨著從尚還稚嫩的嗓子憋出的鏗鏘有力的吠叫。羊群不太適應這套圈圍法,想四散奔逃,不過它們很快發現自己確實不是這頭急於表現的莽撞小犬的對手,格桑難能可貴地時不時地在最週邊羊的肩膀上虛虛實實地咬上一口。 畢竟是第一次,格桑還不能像一頭技藝嫺熟的牧羊犬那樣做得完美無缺。羊群如同一攤 不小心灑落在地上的水銀,毫無章法地滾來滾去。 當然,這是第一次,格桑比一頭經驗豐富的牧羊犬多花了一倍的時間,不過還是把羊群圈了回來。 格桑向主人跑過去時發現丹增還是坐在原地,臉上依然沒有什麼表情,這多少令格桑感到失望。這是藏北,藏獒生來就是要牧羊的,正如羊和犛牛要為牧人們提供奶食和皮張一樣,一切都在按照造物主事先的謀劃順理成章有條不紊地進行。牧羊犬趕羊,是天經地義的。丹增幾天來看到格桑面對羊群無所作為也並不著急,他知道格桑終會有一天靈光一現,也許只是被哪一根比較粗一點兒的草絆住了,踉蹌一下就突然想到要行使自己的職責。平和地接受一切,這也正是高原的原住民能夠在如此惡劣的條件下堅韌地生存下來的原因吧。 此時丹增的臉上浮動著那種藏民特有的更接近于木然的平靜。 當羊群再次不知不覺地向小丘那邊移動的時候,主人只是沖著趴在草地上的格桑噓了一聲,格桑就已經像箭一樣沖了出去。 格桑再次把羊群趕回來,伏在主人身邊。短短的時間裡,它已經感到這沒有什麼了。它就是一頭牧羊犬,是為牧羊而生的,當它第一次沖向羊群時,是本能;第二次再做時,已經是經驗了。 格桑臥在草地上向遠處的羊群望過去,甚至覺得自己已經看護這群羊很久的時間了。 格桑幾乎沒有經過什麼過渡性的訓練,就開始了一頭藏北牧羊犬的生活。 三 牧場越來越遠 格桑站起來,在車後已經看不到夏營地的痕跡,一切都已經消失了。恐慌如同一片飛速掠過草地的雲彩在大地上留下的陰影,突然之間籠罩了格桑虛弱得不堪一擊的心臟。它一直在欺騙自己,也許這一切只是主人的一個玩笑,然而這種想法似乎無法解釋發生的一切。即使第一次面對自己牧犬生涯的第一個對手——那頭執意要攻擊羊群的黑狼——格桑也沒有感到過這樣恐慌。 車還沒有出現,格桑已經憑藉自己敏銳的聽覺感覺到那種蜂群遷移般沉悶的轟響。它略感興奮地向地平線上張望,兩分鐘以後,在草地的盡頭拱出甲蟲一樣背殼光亮的吉普車,車窗反射的陽光刺痛了格桑的眼睛。偶爾路過這裡的汽車,攜帶著陌生世界新鮮的氣息呼嘯而來,總是讓格桑興奮不已。格桑毫不猶豫地沖向戰艦般雄壯的從草地裡駛來的越野吉普車。 主人已經跑了出來,牽住項圈將它拽到帳房前那根木樁前,把鐵鍊扣在了它的項圈上。 從車上下來的兩個人像所有長途坐車旅行的人一樣,下車的一刹那因為腿腳麻木動作趔趄,不過他們仍然沒有忘記動作誇張地沖著主人高叫紮西德勒(藏語:吉祥如意 )。 格桑已經對這兩個人失去了興趣,兩個陌生人進了帳房之後,它也把視線投向了雪山。在草地的盡頭,如同一塊正在熊熊烈火中熔化的金子,因大風侵蝕而積雪稀少的山脊恰似鋒利的刀刃,艱峻地聳立,將這些金的熔流切割開來,最高的錐狀峰頂在大風中飄動著一段劃破長天的金色浮雲,長久不息地流動,像一面金光閃閃的大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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