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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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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故事是進入這個村子之前在一些旅店裡寫的,已經寫了一大半。那些都是在明亮的電燈下寫的,而在這個古老的客棧裡,借著古老的燈光,我看見從前的文字竟然那樣呆板,毫無詩意。我真想重新來寫,真的,這個村子裡的一切給了我靈感,但我真要寫的時候才發現我還得回到老路上去,因為雖然新稿很有詩意,卻不知如何著手,而舊稿雖然沉重,言語乏味,可情真意切,字字真實。看來以我目前的功力,還不能寫出與這個村子裡的高度一致的小說來。這真是莫大的悲哀。於是,我撕了新稿,仍然把舊日的稿子置於案頭來修改。 對了,我先得說明一件事,在這個故事裡,我用了自己的真名,楊樹。不是茅盾禮贊過的那種堅硬的白楊樹,而是我童年時常常看著它在風影裡擺動能發出沙沙聲還伴著我睡眠的白楊樹,它是在月光下臨風而立的神,是大地寫在地上的詩。雖然用了真名可能對寫作是一種傷害,因為它很可能會阻礙我的想像力,但我一定要用真名。我有一種妄想,我死了,而我的作品很可能會有人出版,那麼,我想把那可能會有的版稅留給我的兒子。這是我在人世間最後一次盡責了。 可能會看到我文字的人們,請你們千萬不要拿什麼名著來跟我的文字比,它肯定是經不起考驗的。那些道德之士,也請你們暫時放下有色的眼鏡,用你們的心,而不是冷酷的律例來分析我的故事,我已經嘗夠了痛苦,現在我想讓你們用公正的心,用未來人的眼光幫我分析一下我的人生和可能有的「罪惡」,請網開一面。我寫下它僅僅是我對自身存在的一種認識,是想在有生之年懺悔那荒唐的過去,這樣很可能會減輕我在今世的罪惡,而換得來世的幸福。 1 關於她的出場,我修改了好多遍,沒有一次讓我滿意的。她在我的心中至今是個問號。我不知道世俗的道德允不允許我將她的故事講出來,像講一個普通人的故事那樣,但我註定是要講的。我不是要評判她的道德,我只是想講講她是怎樣一個複雜的矛盾的人,是怎樣一個讓人憎又讓人愛的女人。 她叫佟明麗。 我清楚地記得,一個剛剛來到城市的叫楊樹的鄉下少年,在一個輕風斜漫的下午,看見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少女閃電一樣掠過他的靈魂。他打了一個顫,好久找不著自己。當他終於把驚散的魂魄收回身體,發現自己已不是原來的自己。草原般的內心一片狼藉。他情不自禁地跟著那件飄蕩的裙子往前走去,仿佛一個遊魂。裙子上面是白皙的脖頸,脖頸上帶著一串鮮花繡成的項鍊,很誇張。黑黑的頭髮紮成一個馬尾巴,在輕風中愉快地晃動著。她的眼睛那樣大,皮膚那樣好,而她細長的胳膊也那樣具有魅力,小腿也長得恰到好處,長腰的白色襪子將那露出的一抹月白色襯得分外迷人。最讓少年楊樹感到驚顫的是她的聲音,那種與她年齡並不相稱的稍稍粗放的、平調的語音,特別是她朗笑的時候,那聲音的中間全是比她年齡大的聲音,而聲音的邊緣又是她年齡段本有的粉紅色、淡紫色,像雞蛋清一樣透明的,像泉水一樣丁丁冬冬的聲音,且帶著一些華麗。就是那一點點難以形容的華麗與那標準的普通話使楊樹突然間覺得他與她簡直是天地玄隔。她像一縷驚魂,像一把刺刀,更像一場災難,突然間穿過他全部的身心,飄遠了。 多年以後,當我回憶起那個遙遠的下午時,我仍然覺得有一種什麼東西像風一樣突然掠過我的內心,還是顫抖了。 少年楊樹從塵土中來到燈火中的城市後,就再也沒有了歡樂,他清楚地意識到,他與那個連衣裙是沒有任何關係的。他總是遠遠地看著她,聽著她那充滿誘惑的聲音。她的學習一直不怎麼樣,她從來就沒把心思放在學習上過,不過,她的作文寫得很好。她總是不按老師佈置的去寫,而是別出心裁地寫些讓人驚奇的東西,但老師認為她寫得很好,每次都將其當範文讀給同學們,同學們也的確覺得她寫的好。楊樹覺得她寫的文章和她一樣漂亮,華麗。一次作文中,她說她喜歡張愛玲的文筆,但不喜歡張愛玲的冷。那時,張愛玲才要熱,大家都不知道誰是張愛玲。她寫得頭頭是道。我便覺得她的心是那樣高,要麼在過去的時代,要麼就在尚未到來的時代,恰恰不在當代。我們都說她將來肯定是個作家。楊樹那時會謅幾首詩,那種剛剛脫離口號的言志詩,偶爾也會被老師讀一讀,但楊樹從來都沒發現佟明麗轉過身來看他,他想她大概是不屑聽那樣的詩的。一年以後,突然聽同學說她父親被抓起來了,是貪污罪。那時,我和她是同桌。那段時間,她只是偶爾來上課。只聽聽語文課,其他的課一律不聽。她一語不發地昂著頭來到我旁邊,啪的一聲將書包扔在桌上,然後坐在桌前先愣一陣,才慢慢取出書包裡的課本來。我很少跟她說話,有時也轉過頭來看看她拿出的是什麼書,有好多次是張愛玲的書。我想借著看一下,但我沒說。她一般也不和我說話。她的笑容沒有了。一個月以後,聽說她父親在監獄裡自殺了。那一學期她幾乎沒來上課。少年楊樹卻常常想起她,莫名其妙地徘徊在她家附近。 楊樹看見她常常去買藥,但不敢讓她看見。楊樹躲在暗處悄悄地觀察著,傾聽著。從她跟鄰居的談話中得知,她母親病了。兩個月以後,楊樹看見她家的門前又是花圈。母親也去世了。後來,她就搬走了,不知所終了。那段時間,楊樹像丟了魂一樣常常遊蕩在五羊縣的大街小巷。他在找一樣東西。 春天的時候,同學們幾乎都忘了她,可她又出現了。她仍然坐在我旁邊的座位上。聽知情的同學說,她家在這裡很有些勢力。她家原是五羊縣的大戶人家,母親是一個上海來的知青,在這裡落了根。本來她要到上海去讀書的,可她爺爺奶奶不行,於是便繼續讀。一學期不上課,她更不愛學習了,連作文也不愛寫了。她變了。她不再穿那件連衣裙了,而是改穿牛仔服。她和男同學開始拼命地打鬧,這使我很煩。她在教室裡說話的聲音也大了起來,有時還大得驚人,跟以前的她大相徑庭。她開始笑了,但是那種浪笑,聲音非常大。我總是在這時候轉過身去看她,她的笑戛然而止,她用那種不屑一顧的眼神看我一下,然後撇著嘴轉過臉去,不看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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