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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一躺下,就像死了一樣地睡去。直到很晚才醒來。看見一抹很亮的光線從外面照到屋裡,以為是陽光,又覺得不對,仔細一看,是月光。還真的很亮,比我見過的所有的月光都亮。婦人見我醒來,趕緊給我端來飯。吃完飯後,她拿來一個油燈說,我要去睡覺了,你有什麼需要,你就大聲地叫我,我叫琴心。我笑道,你們這兒的名字都很有意思。她也只是笑笑,走了。

  我在月光下坐了很久,發現整個村子都已入眠,便又躺下睡去。琴心的房門一直開著,根本沒有防備我的意思。但我把門關上了。

  第二天,我對琴心說,我要在這兒住一陣子。她說,好啊。我說,我對你們這裡很好奇,能不能給我講講你們這個村子。整整一天,我都和琴心交談。很多事她根本就不知道,但她所說的一切讓我非常驚奇。這個村子裡的人取的名字都與風、雲、雷、樹、草等有關,而且沒有姓,比如,寡婦說她的女兒的名字叫輕風,兒子則叫驚雷。我大張著眼睛問她,她在大學裡的名字就是這個?寡婦說,當然啦,她還能用其他的名字嗎?還有比這更好的名字嗎?我趕緊笑道,沒有了,沒有了。

  還有很多都讓我驚奇,比如,我不相信天底下有這樣的村子,於是便圍著整個村子走,在村子的西邊我看見很多奇花異草,非常美麗,便上前去看,一樣都不認識。這時,過來一位老漢,大概七十多歲吧。他說,你認識這些東西嗎?我搖搖頭說,不認識。老漢搖搖頭欲走,還歎著氣。我非常疑惑地上前問道,難道你們也不知道嗎?他說,我知道就不來問你了,我以為你們這些人見多識廣呢,原來……我不解地問,這些東西是什麼時候被人種到這裡的。他這才轉過身來說,誰知道呢,我小的時候它們就在了,這都已經一百多年了,我祖爺爺說他也不認識,這都快兩百年了。我更詫異,你說什麼,你有一百多歲了。他冷笑道,不像嗎。我趕緊解釋道,不是,我覺得你好像才七十多歲呢,你看上去非常年輕。他這才說,我今年已經一百二十七歲了。

   這樣的人後來我還碰到好幾個。他們對這裡的一切都產生疑惑,都想請教我,但我對那些東西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在夜裡,我好幾次掐著我的臉或身體問,這是來到了哪裡呢。我感覺來到了一個非常陌生但奇異的世界。我甚至以開玩笑的形式問寡婦琴心,你們這裡像是鬼魂們待的地方。她先是驚奇地聽我說完,然後嚴肅地說,你說什麼?你的意思是我們都是鬼魂?我趕緊說,不,我覺得你們不像我們,不像我們那邊的人,你們更像是生活在天堂,或者說遠古時代。她聽不懂了,但她說,嗯,我女兒回來也這樣說,看來你和她能談得來,她再過幾天就放暑假了,如果那時你還在,你可以看見她。她忽然才想起似的問我,對啊,你究竟要在這裡住多長時間。我抬起頭想了想,茫然地說,我也不知道,等我厭倦了可能會走的。她又斜著眼睛問我,你上過大學嗎。我說,上過,也是中文系。她發愁地問,有那麼多學的東西嗎?不就是認幾個字嗎?

  那天晚上,我們談了很久。我確信她是我們凡間的人,這個村子是真確存在的。夜裡睡下以後,還可以聽到遙遠的汽車鳴響的聲音。它們都不願意在這裡停留,直接奔向更遠的目的地了。

  大概第五天的時候,我的好奇心已經平靜了下來。我莫名地想在這裡長久地住下來。從那一天開始,我早上醒來總會去村子裡和田野裡轉悠。準確地說,有很多東西我從來都沒見過,但我似乎依稀在《山海經》或其他什麼典籍裡看過。當然,那或許是我們知識人的一種錯覺。我們總覺得對這個世界洞若觀火,其實一無所知。村子裡的一些地名也非常有意思,比如,有一塊地叫山高,而還有另一塊地叫水長。我既看不到高高的山岡,也看不見流水,問老人,他們都會用一句話來打發我,誰知道呢。村裡有棵很大的柳樹,人們卻不叫柳樹,而是叫秀才。這是個有確切意思的名字,但安到柳樹身上,又一點都不確切了,相反,使秀才這個詞忽然神起來。後來,我便發現,這裡的一切都是詩。這對我來說,真的是世間偉大的發現。我先前學過的所有的知識似乎都粉碎了,不著邊際了,或者說太確切了,太惡俗了,無味了。行走在田野時,有一種輕風,對,是一種很輕很輕的風,你幾乎能看見,它在低低地曼舞,遊走,又像空氣一樣,把我們盛在裡面。我的身體也忽然間變得輕了,似乎真的能感覺到靈魂的存在。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整整一天,我都鬼魂一樣飄蕩著,或者像風一樣飛翔。到了傍晚的時候,我便坐在客棧前面的一座沙丘上,遠遠地望著天空、白雲、夕陽、晚霞,和這個叫西北偏西的村子裡的煙一般的樹木。此時,驚奇消失,愁雲四起,如那悄悄近來的神秘的黑暗。

  此時,村子裡沒有任何燈光,能聽見狗吠,也能聽見貓從樹上跳下,還能聽見蛙聲從遙遠的地方響起,像排了隊似的往我這邊響來,但很少能看見人的走動。這裡沒有電,用的是油燈。實際上這油燈也只是我在用,別人根本就不用。他們早早地睡去了。只留下了我。隱隱約約有一種恐懼。白天那詩意的一切都不知到哪兒去了,頓然間我又回到了以前行進的那個世界,那個世俗的充滿了痛苦的世界,當然痛苦以前也曾有歡樂。全是因為愛。當我回到客房,點上油燈,拿起路上一位好心人送我的一部《聖經》時,忽然間覺得來到了一個遠古的地方。我想起一個下午,當我準備在一個湖裡結束生命時,一位比我年輕得多的小夥子走上前來說,先生,你的心裡是否有罪。我悚然一驚,回過頭來問他,你怎麼知道。他神情肅然地說,你的眼神告訴我的,我已經注意你好久了,一路上,你一言不發,眼睛一直看著窗外,實際上你什麼都沒看,你也從不跟人來往,說明你非常孤獨,內心有無法解開的痛苦,剛才我看見你久久地注視著湖心,我想你可能要輕生,我說的對不對。我對他的話並不感興趣,我知道無論什麼人都能看出我的心思,便說,說對了又能怎麼樣呢?誰也無法拯救我。小夥子並沒有馬上說話,而是久久地注視著我的臉,我則繼續注視著湖心。他終於說,這樣吧,我送你一本書,你每天看兩頁,看完後相信你再也不會自殺,更不會這樣消沉。說著,他就拿出一本書來,我一看是《聖經》,差點笑出聲來。能怎麼樣呢?這本書我大學時讀了好幾遍,還不是忘了。他執意要我拿著,並說,我也曾想自殺,是一位上帝的使者救了我,他送給了我這本書,也讓我每天讀兩頁,我不僅活了下來,現在還活得非常好,現在我將它送給你,希望對你有用。說實話,我是聽了他的這番話,心中有一些感動才收下的。我不問他的名字,也沒問他的來歷,他也沒給我說。分別後,我一路向西,每天按他說的看兩頁。奇跡還真發生了。我不但沒有再自殺,還開始了寫作。準確地說,那是一本詩集,它令人心動,令人禁不住也想說出點什麼。

  然而當我真寫的時候,我只想到自己,且想到的是自己痛苦的往昔。我太渺小了。然而我根本就沒有要和《聖經》比,我能寫下去,是因為在寫作中我感到了生命的快感,或者說是一種痛苦的快感,當然,寫作還是為了了卻一樁心願。

  我在寫一部小說,一部關於我自身的真實的故事。故事是從一位美麗的婦人開始,她有著天然的金絲絨般的肌膚,一部分從那華麗的略有些炫目的服飾下抖落下來,刹那間擊中無數人的眼睛,而另一部分則在那衣飾的陰影裡飛翔,舞蹈,中傷了敏感的心;她還擁有一種永遠只看自己或天空而不看別人的高傲的眼神,一顆放縱的心,一段神秘的歷史,是的,據說她敗壞了小城的風氣,整個小城的女人都會用最骯髒的語言罵她,而她置若罔聞。就是在這樣一個女人的身體裡,竟然也包藏著詩的內心,風一樣的靈魂,奇跡般的愛――天哪,當我一想起這些時,簡直不能相信人世間會有這樣一個人能把兩種對立的力量和形式共於一身,並運用自如,渾然不覺。我不可抑制地愛上了她,而我的命運在那時開始彎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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