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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1977年是開卷考試,他並沒有費多大勁就考上了。那年,他已經28歲了。他是在紅衛輪上認識劉興桐的,那條船上幾乎全是從海南到大陸上學的人。巧得不能再巧,他和劉興桐錄取的是同一所大學——正中大學,而且同一個系。他所在的兵團農場和劉興桐的生產隊,同在一個鎮的轄區裡。在紅衛輪上,他們同在五等倉的散位。散位被安排在船舷的過道上。更巧的是,他們同齡,都是1966年讀高一,只不過杜林讀的是華師附中,劉興桐是縣中學。

  雖然有許多共同的驚喜,但是沉鬱的杜林並沒有給對未來充滿憧憬和設想的劉興桐有太多的好感,只不過,當時的劉興桐,對來自廣州的兵團知青有一種欽羨與敬畏。從廣州來的,就意味著另一種身份。

  他28歲才進大學,大學畢業已經32歲,一切要從頭開始。大學畢業留校馬上要給師弟師妹們上課,他到助教進修班去速成進修了半年,就上了講臺。杜林沒有生生死死的戀人。杜林沒有時間也沒有條件沒有心情沒有物件去談戀愛考慮結婚。於是高不成低不就,一年一年就這麼過去了。不知不覺,畢業將近20年,他依舊孑然一身,也就死了這條心。前幾年,他乾脆穿起長衫,蓄起長須,留起長髮。並非預謀,倒是一種心理變化,他不想費心機去解釋自己這種選擇。只有心知道。當朋友同行與他笑談這身五四式行頭時,他便自慚形穢地打趣:「回到五四嘛,這是當代文學的精神追求嘛,算是復古吧!」

  他這身不合時尚的行頭,確實嚇怕了諸多想望走近他的女性,在她們看來,誰也受不了這樣一個古怪的老頭。其實他並不很老,剛剛50歲,可他看起來確實有些老了。比他年齡大半歲的劉興桐反而像個小弟弟。光光鮮鮮的,年輕勃發。

  以劉興桐的話說,杜林這是自甘墮落,他對杜林這種做派,還有一個更深刻的說辭,他要在必要時才發表看法。這種諱莫如深的態度,杜林很不以為然。一個偽孔乙己!這就是劉興桐公開的結論,重要的是,杜林對一切非議和不屑不以為然,更有說他是故意在炒作自己,他一概不加分辯。

  杜林是十年不飛,十年不鳴,1982年畢業,教了5年寫作課,1987年開始講「中國現當代文學史」。又是5年過去,1992年他便一發不可收,一下子拿出兩部專著,一部作家論,一部流派史。沒有聽過杜林講課的人,很懷疑杜林這匹黑馬的真偽。他太違背常規了!通常的學者做法,是會把撰寫專著期間的一些見解文章,先行發表以求得影響或回饋,以利於最終成書時征得修改意見。尤其是現當代文學領域,這種社會反響更為重要。杜林一反常規的做法,自然大有可疑之處。在學校學術委員會上,劉興桐就表達過這樣的意思。雖說是同學,他對杜林的才華和學問其實是瞭解有限的。杜林這兩部書的出版,由於缺乏長期學術界中的鋪墊,所以其轟動程度自然不能與劉興桐當年的《中國近代文學史稿》相比。劉興桐有足夠的理由與優勢去俯視杜林的著作成果。

  正中大學的人們也都還記得1993年的杜林事件。被稱為杜林事件是一份小報的渲染,其 實,事情也並沒有大到足以用杜林名字來命名的地步。

  那時的杜林,就已經是長衫長須長髮,一副頹廢衰靡的樣子。加上那些天他天天熬夜,眼泡子脹大得嚇人。他一出現在高級職稱述職會上,就引起一片唏噓之聲。倒是白家勝教授慣來前衛,他並不以為杜林如此作派有什麼不妥。

  學術委員會的17位教授,包括時任副校長的劉興桐,正襟危坐,把杜林圍在中間。杜林慢條斯理,別人緊張是因為他的打扮與做派過於古怪,異端。雖然大家都知道這個杜林不是今天才如此怪異,但許多人還是初次見識,不免有些震顫。大家面面相覷,像面對一個民國初期的孔乙己。杜林自己本不緊張,可是教授們異樣的目光卻著實令他有點緊張起來,幸好只是瞬間的事。他無意間把視線投向白家勝教授。白教授一臉笑意,還向他致以微微的頷首,這令他很鼓舞。其實,現場的教授們除了劉興桐和白家勝外,其他15位都是外系外行。杜林的些微緊張並非來自於述職本身。

  杜林把兩部出版了半年多的專著拿出來,放在桌面上。此刻他發現自己的書並沒有出現在各位委員的檔袋中,每人的檔袋都是薄薄的,顯示裡面不可能有磚頭般厚的書籍。他開始感覺到也許這只是一場過場戲而已,委員們也許並沒有對他的職稱評定有多大的決心。杜林是1989年評上的講師,那也是勉勉強強通過,蓋因為他沒有在所謂「核心期刊」上發表兩篇以上的論文,他太忽視這種要件了。當初,只要隨便把兩部專著中任何一部中的任何一個章節拿出去發表,都不至於讓人輕看。現在申評副教授,差一天都屬於破格。破格的程式可就煩瑣了,要件也特別苛刻,任何一條欠缺都可以被作為反對理由。同樣,任何一條欠缺也可以由更為形而上大而論之的說法被否決掉。全憑人事和感情投資了。杜林太明白這一點,所以他對此次申評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白家勝教授好為人梯,他反復鼓動杜林應該試一試,「破格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嘛!劉興桐當年不是也一路破格過來了麼?」

  杜林還是沒有多大信心,他明知自己恃才傲物的秉性在職稱評定上,只能壞事。可他又不願意踏進委員們的門檻。

  委員們等著杜林的發言。杜林環顧四周,似有話說,他忽然收起桌面上鋪排開的兩本專著,他原來想就著這兩本書作一番述職講演的。他慢慢的站了起來。他說出了一番很不合時宜同時又葬送自己前程的話,令在場的委員們大為驚愕也大為光火又不得不認真對待。

  「對不起,先生們,」杜林有些氣喘,「恕我直言,我的述職和學術見解只能在同行專家面前才會有聽眾和價值,我不認為在座的諸位,除了白家勝教授和劉興桐教授還比較接近我的專業外,」他略頓了一下,並不去注意白、劉兩位的反應,卻再次強調:「我不認為在座的諸位能夠聽得懂我的學術陳述。讓理工科的專家組成的學術委員會來最終評定一位教師的中文專業水準,我以為是可笑而且滑稽,同時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所以,我決定退出這種鬧劇。謝謝諸位,再見!」

  他慢條斯理地收起桌面上的東西,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全場一片靜默,委員們讓突如其來的變故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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