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歸去來兮 | 上頁 下頁
三十三


  平時愛讀佛學、哲學的叢敘,言談間充滿思辨色彩。他和莊海若老闆最大的區別在於:他已真正做到"水流任急境常靜,花落雖頻意自閑"。老莊呢,還在選擇,有選擇便意味著得失。所以,老莊的心態總在得失間徘徊,也總無法做到心平氣和。

  這以後,叢敘對姚盈的開導不僅僅局限在言語上,還親自教她練習瑜伽。整整兩個星期,他每天抽時間去醫院。

  "深呼吸,吐氣,閉上眼睛,忘掉所有可悲可怕的事!你的眼前是一片開闊的草地。天空一碧如洗。兩隻粉紅的蝴蝶,微顫著翅膀,撲進花叢。空氣裡到處是草和花的清香。多麼悅人的景物啊,你陶醉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似已隨蝴蝶一起,沉迷地呼吸起自然界美好的一切……"

  叢敘不知疲倦地指導姚盈,希望她早日擺脫喪父之痛。姚盈不忍拂其好意,表面上配合練習,心裡則沒有那一片開闊自由的天地。她的四周陰風彌漫,那從墳墓上吹過來的涼氣……已卷走了她最愛的人。

  兩個星期後,醫生允許姚盈出院。那天,叢敘不知道是她出院的日子,仍急匆匆放下手頭工作,從法拉盛趕過來。進病房一看,床鋪收拾得整整齊齊,人已經不辭而別。他呆呆佇立片刻,護士瞧見,把姚盈留下的信和禮物轉交給他。打開禮物盒,是一棵用翡翠玉雕刻出的小白菜:白菜小巧玲瓏,造型生動、逼真,令人愛不釋手。

  "叢伯伯,請原諒我不辭而別。白菜一棵,略表謝意,多打攪了。"

  寥寥數語,給叢敘留下無盡猜測:一個靠父親打工交學費的女大學生,哪來錢買這麼貴重的禮品?姚盈的浪費和老姚的節儉之間有著天壤之別。

  莫非,白菜是老姚留下的?叢敘沉思著搖了搖頭,老姚沒有那種嗜好。不是父親之物,憑她,一個在讀學生,如何能買得起?叢敘眼前閃過姚盈住的高級單人病房以及神秘的室友麗麗,一切似籠一層薄紗,不真實起來。

  這個姚盈,來美國短短三年,行蹤神秘不定。父女倆每個月只在法拉盛團聚,從不去其他地方。老姚第一次趕去格林尼治村,便命喪黃泉。那天,老姚為何急匆匆趕過去?這裡面--難道另有其因?叢敘越想疑團越多,一種隱隱不安的預感折磨得他心神不寧。

  彭程來電話詢問了。一聽是保險公司,當即熱情配合。他給出姚盈在紐約大學讀書的消息時,額外提出一個要求:確定姚盈住址,儘快跟他聯繫。

  當叢敘左思右想白菜之謎,姚盈從醫院回到格林尼治村的第一件事,是讓小保姆麗麗租房另住。

  "盈盈姐,別趕我走,讓我住這裡吧,啊?"長相樸實的麗麗,是姚盈從國內帶過來的。自十八歲來到美國,她竭心竭力照顧姚盈,從不在外亂跑,結交雜七雜八的朋友。兩人有著很深厚的友誼,可對鄰居和同學,甚至對自己的父親,姚盈只說麗麗是她的室友。

  "盈盈姐,你現在正需要人照顧,我怎麼忍心離開?再說,要是他知道了……"

  "別提他,你走,你給我走。"姚盈打斷她,心裡只有痛苦和悔恨。她不要看見任何與過去有關的人,麗麗是一個。她希望她走得越遠越好。寧可找一名素不相識的華人護工,每天送兩頓飯菜,順帶清掃房間,也不要再看見麗麗。因為麗麗的存在分分秒秒刺激著她,迫使她面對過去。假如,父親沒知道那些事,就不會和她爭吵,更不會在雨夜賭氣離去,被汽車撞倒……

  麗麗哀求無效,便收拾東西,悄悄租下對面小樓裡的一間房。每天中午,護工一走,就見姚盈長時間坐在公寓陽臺上,一手無力地支住腦袋,眼睛似闔似睜。那張年輕美麗的臉不再流光溢彩,而是一尊用憂傷和絕望雕刻出的塑像。

  第十三章

  一天,姚盈照例在陽臺上枯坐。初夏的陽光溫暖地照拂大地,她置身其中,仍不勝寒意,瑟縮著,緊緊抱住胸口的一隻枕頭。一頭原本濃密烏黑的長髮,已失去光澤,它們散落枕上,好像一堆沒有任何生命跡象的枯草。她睡著了,常常在突然間身子抽搐,觸了電似的,眼睛猛地睜開。很快,視線模糊,淚水洶湧而出,胸前的枕頭便又濕了。

  這是一隻具有特殊功效的藥枕,對頭痛、失眠、頸椎痛有顯著療效,標價十分昂貴:$125美元。因為曾聽她抱怨過失眠、頭痛,父親毫不猶豫給她買了回來。

  "盈盈,給。"父親深情的叫聲在樹蔭深處;父親的影子在草坪上飄浮。那個週末,他一手捧一盆白色百合,另一手緊抱枕頭,從拐角的車站處過來。兩樣東西把他的身體擋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小半個腦袋。她從陽臺上瞥見,暗吃一驚。之前,只說住在很擁擠的學生宿舍,從沒讓父親來過格林尼治村。他--為何不告而至?她手腳發冷,胸悶氣喘。街上的行人好像都被風吹進雲霧裡,成一片模糊的風景。父親的臉色很不好,失去了往昔的笑容,好像剛生過一場大病,每跨出一步,都要花很大的力氣。他仍沒忘記百合花是女兒的最愛;藥枕,也終於賺足錢買了下來。

  父親手中的百合花妖冶無比,十分放肆地在風中扭動,那份得意似專為嘲弄她尷尬的處境而發。她一時心慌意亂,不知所措。

  他已站在陽臺下麵,抬起頭,吃驚地左看右瞧,似乎不相信女兒住在這麼乾淨漂亮的房子裡。

  天空裡,陰雲更低沉了,風一陣陣刮過街道兩邊修剪整齊的灌木叢,發出粗糙刺耳的響聲。父親的衣服被吹得貼住後背,他身不由己地向前趔趄,頭昂著,眼神困惑不安,望著高高在上的女兒:"盈盈?"突然,他受到極大震驚般瞪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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