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_歸去來兮_學達書庫

二十九

　　從"恒太"到"一路平安"，兩人聯手，不知拖欠、拒付過多少理應賠償給客戶的損失。當"恒太"打入中國市場，把百分之七十的時間用來研究中國銀行，準備實行銀保合作時，"一路平安"仍把精力花在如何和同行搶生意，如何製造偽證拒付保險賠償，如何賄賂律師、法官，進行肮脹的交易等等，等等。彭程親眼目睹三起法律糾紛，都是被拖欠賠款的客戶狀告"一路平安"，最終卻以公司勝訴結案。

　　賭博的人常說，翻回本，下次再也不賭了，然而輸了還想贏;小偷在偷東西之前，也總對自己說，這是最後一次，下次碰到更大的誘惑，照樣忍不住把手伸出去。那些詐騙犯呢？彭程早把詹姆斯和公司老闆當成詐騙犯，他們--有過片刻的悔悟和自省嗎？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他們已經在這條路上滑得太遠了，最終倒楣的肯定是他們自己。

　　彭程坐在沙發上，盯著詹姆斯那張被煩躁扭曲的臉，似已預見他未來的惶恐和絕望;再展眼四望，室內窮奢極欲的裝飾也像開始腐爛，散發一股極不健康的氣息。

　　彭程咽了口口水，外面陽光明媚，空氣乾淨。室內金黃色的落地窗簾把一切新鮮的充滿生機的事物排除在外。這使他感覺窒息。

　　"意外傷害的定義指外來的、突發的、非疾病性的、非本人意願的事件。"詹姆斯還在著力強調，每個字都用重音，咬得清楚而有份量。

　　彭程低下頭，看手中的保單合同。

　　姓名：姚世望;性別：男;年齡：55歲。

　　"姚世望。"彭程輕聲重複，再看被退的繳費通知信，信封上蓋著查無此人的紅印。姚世望，記起來了，是在法拉盛緬街一家餐館做外賣的姚老師。

　　他--搬家了？聽說他有一個在音樂系深造的女兒，兩人都住紐約，只限定每個月見一次面。那個見面的週末，便是姚老師的節日。他提前幾天把女兒最愛吃的菜肴做好，放速凍櫃裡。女兒吃得少，剩下的菜足夠他吃兩個星期。變味了，也捨不得扔。他是惟一在餐館幹活而不吃店裡飯菜的雇員。

　　"姚老師，餃子又餿了？來，來，店裡新鮮的肉餃多的是，隨便你吃。"彭程的耳邊似聽到餐館老闆的招呼聲。那天，他去餐館，本與客戶有約，結果左等右等，不見客戶身影，恰好碰到那個叫老余的老闆出來。他靈機一動，當即毛遂自薦，推銷保險。老闆一聽，瞪大眼，叫姚老師的聲音更響更大了："姚老師，快，快過來，你不是一直想要買個什麼意外險嗎？"

　　被喚作姚老師的男人長得瘦瘦高高，一臉清臒。他身在餐館，渾身不沾一點油煙。一雙手修長白皙，一點看不出是上了年紀並且幹粗活的手。後來才從餐館老闆處得知，他原在國內做音樂教師，彈得一手好鋼琴。出國後同時給幾家餐館跑外賣。這麼拼死拼活，純粹為培養女兒。

　　"中國城已接連發生好幾次外賣郎槍殺事件，我買下意外險就沒後顧之憂了。哦，不為我自己，是為女兒。假如我……嘿嘿……她可以得賠償金，繼續學業。啊，人啊，就得在太平時給自己準備好狡兔三窟，這樣，事到臨頭，不至於驚慌失措。你問我女兒？她很有音樂天賦。古人一藝之成，必竭苦功。我女兒為練琴所付出的代價，也是一言難盡。還記得有張很流行的漫畫嗎？畫面上一盞燃燒的燈和一隻開口啼叫的雞。這是我在女兒八歲開始練琴時送給她的，希望她能時時刻刻以"三更燈火"和"五更雞鳴"督促警策自己，自覺克服惰性。這個孩子沒讓我失望。大學還沒畢業就考上了這裡一所大學的音樂系。不過，音樂系的獎學金很難拿，所以，我再苦再累也要培養她，成就她的音樂家之夢……"

　　一提起女兒，姚世望滔滔不絕。那個下午，聽說彭程也有個音樂夢，便興致勃勃地回憶起很多女兒練琴時的趣事。他講得形象生動，深沉的愛意溢於言表。漸漸，一個年輕刻苦的身影便浮動在彭程眼前：她坐在月光下彈琴，一曲接著一曲，那張與姚世望頗為相似的臉，隨音樂主題的變化，時而惆悵哀傷，時而愉悅陶醉。

　　噢，音樂，與姚世望簽合同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彭程似回到最初在波恩的日子，所見所感都化作了音樂，無所不在的音樂。

　　"彭先生，你對這個客戶還有印象嗎？"詹姆斯通話結束，打斷彭程的思路，問。

　　"有。"彭程低下頭，看了看手中被退的繳費單，心裡兀感沉甸甸地，被一層隱隱不安的預感攫住。

　　查無此人？難道他女兒已經畢業，接他過去同住？那也該有新的聯繫地址。這些注意事項，簽合同時交代得清清楚楚，姚老師他--不像是個做事馬虎的人呀。

　　"他住在法拉盛緬街，怎麼，搬走了沒通知你們？"他憂心忡忡地問。

　　"我們去他住所調查，附近竟沒一個人懂英文。哈，實在不可思議，在美國生活卻不懂英文。"詹姆斯搖頭回答，臉上又露出那副鄙薄譏諷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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