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歸去來兮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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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離婚了。"他再吸一口煙,重複。說完,笑起來,露出一口黃牙,邊笑邊咳,咳出些唾沫星子,用手掌重重一擦。"離婚。"他加強語氣,整個人已從痛苦中恢復知覺:"老弟,看見你真好。"他臉色柔和了,見彭程直愣愣地瞅著他,解釋道:"這一個多星期,我像是遊蕩在冥界的冤魂。我聽著我的靈魂在呼天搶地,四處哀訴。我不明白,我深愛的女人說變心就變心。她不要這個家了,兒子女兒,什麼都不要,只要那個比他小十歲的美國男人。呵,愛情?都五十歲的女人了,還以為自己十八歲?我想不明白,我們同患難這麼久,終於熬上過好日子,她卻拋下我們走了。她說,愛情是一種感覺,她對我早已沒那種感覺。她還說,正因為五十歲,才深感人生短促,決定採取一個改變命運的實際行動。彭程,你不知道,她這決定太突然,沒有一點徵兆。還記得我們在一起喝酒嗎?就是那天晚上,我心情愉快地回家,想把認識你的經過講給她聽。我還跟她開玩笑,說,這下放心了,因為我給我自己、給老婆還有兩個孩子都買了保險。老天爺想什麼時候叫我走都可以了無牽掛地走了。"老莊咧嘴苦澀一笑,搖了搖頭,道:"她剛離去的那幾天,天地塌陷了,我被壓在裡面,掙扎,卻找不到出路。可是,就在剛才,看著你的瞬間,想起是莊子把你引進我這餐館。我豁然開朗了,好像走了一個多星期的迷宮,終於出來,重見天日。"他停住吸煙,眼裡閃爍起彭程熟悉的光。 彭程沒有立刻接話,滿含同情地凝視老莊。老莊的遭遇使他再次想起陸紅。兩個女人,背叛男人的手段如出一轍。他只覺有蓬火在胸口亂竄。 平時,只要看到美中結合的情人模式,便深感恥辱。想當初,清朝慈禧當政,八國聯軍入侵,搶的是古玩珍寶;而今,時代變了,這些西方男人去中國,開始流行"搶"女人。用這個"搶"字似乎有點冤枉人家,明明是自己的女人嫌貧愛富,或喜新厭舊,怎麼倒說被人搶走?但是別忘了,當個別現象成為普遍,當越來越多的男人,只要他鼻子不塌皮膚不黃,只要他開口不說國語,只要他們喜歡,就能隨心所欲迷惑中國女人。這是一種掠奪!一種大規模的、從物質轉變到性的、毫無羞恥的玩弄和掠奪。彭程越想越氣憤,仿佛又回到和陸紅分居的日子。 "老莊,如果你還愛你的太太,決不要輕易妥協。女人,她們的名字總是和脆弱聯繫在一起的,她們--有時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彭程衝動地說。 老莊聽此,反倒超然一笑,道:"莊子的妻子死了,他鼓盆而歌,想她不過是回歸自然,理應慶賀。我呢,現在算明白了,妻子愛上別人,也是順應內心情感的召喚。我若真心愛她,應該替她祝福才對。彭程啊,我研究了這麼多年的莊子,他一直在提醒我,不要執著才能超出世事物象,才能有來去自如的瀟灑。唉,實在慚愧,一到關鍵時刻,即深陷在世俗的理念無法解脫。現在,忽然有了頓悟:不是你的,早晚得走。螳臂擋車也無濟於事。這就叫"去也終須去"。人嘛,活在這個世界上,必須學會"慣看春花秋月"。"說罷,眯起眼,若有所思地把煙放到唇邊。 莊子哲學所帶給他的安慰,隨他吸煙動作的遞進,像黑夜劃過的流星,"哢嚓"閃亮一下,轉瞬即逝了。那張躲在煙霧後面的臉,很快被挫敗、沮喪、羞辱、苦澀等種種情緒籠罩。只聽他又低聲悲吟:"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嬌妻忘不了。君在日日說恩愛,君死又隨人去了……哈,我還沒死呢,就隨人去了……隨人去了……"吟聲中摻雜苦笑,如入無人之境。 彭程聽此,不由笑道:"古人說得一點不錯,非上上智,無了了心。老莊,我看你離徹悟還遠著呢。不過,你比我進步得多。至少,還總能拿得出一整套理論來自我疏通;不像我,遇到事,只會一條道走到黑,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 老莊關切詢問:"如果我猜得不錯,這幾天,你也過得不太平,對嗎?說說吧,是家庭不和?還是生意不順?" "生意?"彭程笑道:"你大筆一揮,早把我送上青雲,還能不順?"說到此,想起什麼,忙說:"想把你夫人的保險退掉嗎?現在還來得及。" 老莊沒料他會問這個問題。彭程便又憤憤不平道:"她既無情,你也不要講義。人都走了,還花那個冤枉錢,買保險幹嗎?來,我幫你退保。我損失點無所謂,只要你解氣就行。" 老莊擺手,激動道:"家人有過,不宜暴怒。狂風驟雨式的攻擊,永遠不適合家庭。記住,家中事,和為最高原則。我和我夫人,幾十年沒紅過臉。所以,她突然說走,還以為開玩笑。唉,不管怎樣,畢竟做過二十五年的夫妻。二十五年哪,她再怎麼有過,再怎麼對不起我和孩子,在我心裡,她還是我的親人。"說到此,像耗盡所有體力,兩眼呆呆地凝視一小簇煙蒂,不再言語。 彭程聽了,極受震動,默默咀嚼"家人有過,不宜暴怒"八個字。他和秦小春之間的矛盾,都是由她那點"過"引起,他對她是不是太過份?他立刻在心裡爭辯:"過"也有大小之分,像欺騙這種大過,只有老莊這樣的男人才能忍受。他彭程若不是被秦家騙婚,哪來今天的罪受? 老莊一眼看穿他的思想,道:"彭程啊,我不想知道你們夫妻間的不愉快。只提醒你一點,儘量多拿出點耐心,善待家人。記住我的話吧,這樣,到你年紀老的時候,才不會遺憾。" 那一個下午,老莊時而發呆,時而引經據典,嘮叨不休。彭程離開餐館時,不禁又望了一眼王勃的詩句:"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他默默地念,再次感覺一股酸楚直逼眼眶。 他快速調頭離開,走出去很遠了,回頭,見老莊還站在門口,呆呆地看,不知是目送他,還是回味往昔。他穿一件普通的白汗衫,胸口被煙灰燙兩個洞;一條土黃色長褲,皺得不成樣子。他神思恍惚地站著,站在傾注他理想和夢幻的"莊子酒家"門口。那時,夕陽如血,把一頭白髮襯托得格外刺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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