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_歸去來兮_學達書庫

十五

　　她的心奇異地一抖，夜幕下的世界，因他的出現，變得細膩，充滿靈性。他身上帶著花香，那香味與樹葉和青草的氣息混合一起，使夜格外生動。她深吸口氣，眼前驀地閃過童年時代的片段：外婆家在上海郊外，那裡有大片金黃的油菜花田，和一望無際的荷花蕩。夏天，她光著腳在田裡奔跑，花朵與她齊肩高，觸摸著她的臉頰和胸脯，香味濃郁，直入心肺，她似乎已經溶化在花草中了。那段健康無拘的歲月啊，自得病後一去不復返。十多年，她生活在太多限制中，不准做這個，不准吃那個。像今晚這樣光著雙腳，身穿單薄睡衣站在月下，還是第一次。

　　他離她越來越近，她的頭暈旋起來，一陣風過，園子裡的百合花微微搖曳，不勝嬌羞地低垂下頭。沉睡在身體內的某種東西蘇醒了。那一刻，時光倒流，似回到外婆家鄉的油菜花田。她飛快地跑，格格地笑，突然，停住腳步，張大嘴巴，面前的大片油菜花被壓倒，一對青年男女身體痙攣地交纏在一起。女人的乳房真美，鮮花一般裸露在陽光下……

　　當彭程摟住她的瞬間，她和油菜花田裡的女人合二為一。彭程充滿激情的熱吻像給她注射一道新鮮血液。他的手臂那麼強健。她多麼愛他呀。從"美琪"戲院的第一面，他像對她施了魔咒，使她如癡如醉地愛上了他。

　　秦小春的心在激烈跳動，嘴唇上的玫瑰紅更鮮豔了，灼熱的氣息一陣陣撩過來。"我們回房去，好嗎？"她不由分說，拽起他往屋裡跑。她的手變得果斷有力，變得貪婪饑渴。彭程身不由己跟她在黑暗中疾行，頭腦木呆呆地，剛才不可抗拒的命運之美倏地棄他而去。月亮被浮雲遮住，黑暗中，只有幾縷微弱的光在零亂地騷動。

　　小春，他的妻子秦小春。當他醉意盎然，一路從紐約開回T鎮，整個身心和意識裡沒有她。快樂也好，挫折也罷，他早已習慣獨自咀嚼。

　　"吻我，像剛才那樣。"

　　秦小春主動依貼在他胸口，撫摸他，親吻他。她一襲白色睡衣，領口開得很低，露出深深的乳溝。這和以往的淑女妝大相徑庭。彭程盯著那道幽深波浪，眉頭微蹙，身上的肌肉僵硬起來。

　　"吻我。"她滿臉緋紅，低吟著。他嘴角一歪，露出一個苦澀的笑。整整五年，她把自己包裝得嚴嚴實實。今晚，難道她也有什麼高興事？這樣一想，眼睛落到餐桌上，那邊，擺滿一桌酒菜。兩隻高腳酒杯裡盛滿紅葡萄酒。

　　酒使彭程精神一震。他陡然鬆開秦小春，徑直朝餐桌走去。

　　"我陪你喝。"她雙目熠熠。舉起酒杯時，動作乾淨俐落，絲毫沒有病懨之態。

　　早上出門前，她即顯得亢奮。她--該不會在這幾年偷偷把慢性疾病治癒了？他像第一次才認識她，不帶任何激情地把她從頭到腳細細打量。這一看，十分痛苦地發覺，當年誘惑他的"美輪美奐"中，蘊含一種抽搐般瘋狂緊張的意志。那過份削尖的下巴頦，線條僵硬，毫無柔情;那閃爍曖昧的眼神，隨時可醞釀風暴。

　　他的身體警覺地挺直。別看她現在溫柔、清爽而又美妙，只要一不順意，手中的酒杯會毫無顧忌地摔過來。他吃夠了這苦，久而久之，她的喜怒無常，變為一種恐怖，噩夢般沉重地壓迫著他。

　　"喝呀。"小春絲毫不知丈夫的內心活動，柔聲催促，自己率先輕抿一口，說："我等了你整整一個晚上，酒菜都涼透了。你--真不該回來得這樣晚。"她嗔道，一飲而盡。把酒杯放桌上，將他的手抓在胸口，低下頭，用嘴唇輕輕吻。

　　他的手結實寬大，曾充滿深情地愛撫過她。她的身體突然哆嗦起來，似又一次體驗到掌心所凝聚的力量和火焰。

　　她要他！她將不再畏懼他強悍有力的衝撞，不再抗拒肉體的親密和佔有。這欲望來得如此神奇，不可思議。她目迷神移，感覺自己被突然扔進一種溫柔、顫慄的痙攣之中。

　　可是，他什麼都沒做，僅僅困惑地望著她，疑慮重重。

　　"呵，愛我。"她用啜泣般的聲音乞求。

　　燈光下，他臉上泛著酒精的潮紅，嘴唇滋潤性感。身體卻是沉默的，排斥的。他把手抽出來，避開她夢幻般閃耀的眼睛。

　　他喝了太多的酒，面對她奇怪的眼神和動作，才覺不勝酒力，頭腦暈眩混濁起來。

　　"我想先洗個澡。"他咕噥道，聲音含糊不清。

　　秦小春眼裡的淚嘩地流了出來。"別離開我。"她哭泣著喊："我知道你這是在責備我。你不肯原諒我，不肯再給我機會。可是，你知道嗎，當你苦惱和痛苦的時候，我比你痛苦一百倍。我……我……"她嘴唇顫慄著："你……永遠都無法理解我心中的悲哀。"

　　彭程略帶吃驚地轉過身，自得知她身患慢性疾病，便恨她的欺騙。

　　他用手揉了揉太陽穴，常言一日夫妻百日恩，假如她將病情告之，他--對她的怨恨或許會減輕些吧？

　　"為什麼說我不能理解你心中的悲哀？你從不讓我知道，叫我如何理解你？"他話中帶話，旁敲側擊。這麼多年，一直給她機會坦白。"說吧，你的……悲哀。"他將頭微微前傾，專注地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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