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歸去來兮 | 上頁 下頁
十一


  彭程吸一口氣,空氣裡有股熟悉的幽香。他毫無意識地把皮夾子裡的會員卡抽出來又塞進去。冰鞋?她要租冰鞋?這麼說,她今天來滑冰?他心跳加快。滑冰可是他的拿手好戲,是不是也該租一雙冰鞋?他轉身溜一眼室內冰場,目光收回時,飛速偷覷她一眼,見她正神情專注地凝望著空中,好像周圍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溜冰場裡在播放席琳·迪翁的《愛情力量》。音量很大,充溢整個大廳。音樂起始,雷聲在遙遠的天邊作響,烏雲中只露出一小角淡藍色天空。情人訴說了,透著焦灼和恐懼:"我永遠是你的女人"。

  彭程心一顫:沒有愛時渴望愛,真正相愛了,又怕失去。愛情是這麼一個奇怪的難以捉摸的東西。他惆悵地想,回頭瞥她一眼,只見她兩眉微蹙,似含憂愁。她--也在聽歌?這個發現帶給他一層意外和驚喜。

  音樂!陸紅的浪漫與音樂無關;秦小春更視音樂為噪音。來自電視或音響的聲音,會使她胃部紊亂,產生神經性嘔吐。

  《愛情力量》已進入一聲聲高亢激昂的宣言。她臉色緋紅,眼神晶亮濕潤,似含無限感慨。他的判斷不會有錯,雖不敢保證她是百分之百的樂迷,至少她愛歌,愛音樂。這點也已足夠。

  記得在德國留學時,常去明斯特廣場。他站在貝多芬雕像下,曾夢想著有這麼一個女人,在月夜裡用琴聲把他吸引。於是,"月光,鋼琴,女人"構築成了最理想的愛情境界。那是一個高雅的充滿了詩意和流動的樂感的世界,那裡的一切與塵世無關。如果說音樂的精華主要由愛構成,年輕時他所嚮往的愛人就應該是由音樂塑成的,從裡到外流淌著音樂。

  "我永遠是你的女人。"歌聲像一浪高過一浪的海潮,呼嘯著席捲而來。他身處漩渦中心,胸口被騷動的力擠壓、堵塞,透不過氣,精神上驀地陷進一種迷失淒涼的靜穆:月光?音樂女人?哈,四十歲了,還在做癡人白日夢?不想了,這些紅塵中難覓的精神之愛,他不敢奢求。撇開這些不談,他愛過或被愛過麼?可曾有哪個女人對他說:"我永遠在你身邊?"他的心靈可曾因愛激發過如此洶湧的狂風驟雨?沒有!愛是排除一切欺騙的。他等了整整四十年,仍沒有等來他的女人。

  他是多麼孤單啊。他長吐一口氣,暫時忘了身邊的她,只顧沉浸在自身的悲哀裡。恰在那時,工作人員遞給她的白色冰鞋,如一道流星,倏地從眼前劃過。他一怔,隨即衝動地說:"噢,我也租一雙冰鞋,白色的。謝謝。"他叫得那麼大聲,惹來很多好奇的目光。她已準備走了,回頭,看他一眼,被他飛快接住。

  她一愣,很明顯地認出他,同時,臉頰驀然一熱。她轉身朝冰場走去的背影,在彭程眼裡已帶上某種心照不宣的預約。

  一分鐘前還在失落沒有愛情的彭程,此刻好比雨後的太陽,渾身洋溢歡樂舒暢的暖意。心靈上的感覺啊,真是妙不可言。他接過冰鞋,心神恍惚地朝冰場走去。

  室內溜冰場的位置和游泳池平行,中間隔一過道。溜冰場光線灼目,到處充滿滑動的冰鞋聲和快樂的人聲。

  又是一曲席琳·迪翁的經典《我心永恆》。好久沒滑冰了。換上冰鞋的彭程,倏地滑下第一道印痕,湧起一股飛翔之感。

  她在他前面,白色遠動褲,白色冰鞋,滑在白色冰上,渾身上下一團白。她的樂感的確很好,身體跟隨節奏滑動,非常到位。滑翔的姿態也美極了,看得出在這方面受過很好訓練。她身邊總圍繞一兩個年輕小夥子,有意無意地用胳膊撞她一下,再對她展開笑容,說聲對不起。

  他--應該過去與她交談嗎?他朝前滑動兩步,又倒退三步。去?不去?他愈想保持鎮靜,愈覺心跳厲害。好像感應到了他心跳的速度,音樂風格乍然大變,《我心永恆》之後,奏起熱情、明快奔放的蘇格蘭舞曲。冰場上的人明顯一怔,隨即身子跟隨節奏,快樂而有力地滑動。一些接受過花樣滑冰訓練的女孩,快速旋轉,轉得人眼花繚亂。

  她在這明快的音樂中反倒停住,有點不知所措的樣子。呆立片刻,便躲開人流,朝邊上滑去。

  這是一個好機會。該輪到他行動了。彭程弓起身子,心上襲來一股狂喜和恐懼的感覺。這就是戀愛的感覺?美琪大戲院門口,和秦小春初次相遇,他摟住她的纖腰,也曾心跳不止,也以為自己戀愛了。後來冷靜一想,當時不過享受做"回國搬運工"的特權。誰都知道他回國為找老婆,和他接觸的女友,一見面即直奔主題。他不主動親熱,人家還有意見。他接受秦小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必須愛上一個女人,必須儘快結束這種"搬運工"生涯。兩個"必須"相加,眼裡出現了西施。唉,現在想來,和秦小春的結合實在荒唐透頂。

  彭程像一隻大鳥張開手臂。他雙目熠熠,嘴角下意識張開,露出渴望的微笑。四十歲了才體驗追女人的樂趣。女人,她到底是誰?這--重要嗎?他只覺一股魔幻的力量流向脊背和腰臂,動作輕捷地向她滑去。

  有種神秘的感知,使她知道了他的計畫,她很快進入運動狀態。這次,兩人進行一場無聲競賽:他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中間總有人流,總隔開一小段距離。彭程追得興起,全身洋溢一股新的活力。

  她離他越來越近,白衣勝雪,風姿翩翩,冰面上因她的存在閃耀起水晶般的亮色。太美了。彭程的心被這團靈動的、眩目的光徹底啟動,胸中樂思潮湧。天,太想唱歌,太想在音樂中跳起來、扭起來並嘶聲大喊。好久沒唱馬克斯的老歌了。這一意識閃過,霎時流向雙唇,舌頭變成一小簇火焰,在口腔內熱烈地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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