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_歸去來兮_學達書庫

八

　　他曾憧憬夫妻搭檔：以小春的會計知識，加上他的熱情和才幹，兩人聯手，定可像許多已打拼成功的夫妻店，在保險行業縱橫天下。

　　秦小春有慢性疾病的事實，使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焦慮和壓力：他不能任性辭職，家裡需要這份穩定的年薪做經濟後盾;同時，又不願退出理財行業。婚姻的失敗，使他更渴望從新的事業中尋求慰藉。這種兩頭捨不得放棄的結果，往往是兩邊都不落好。

　　他白天去銀行上班，晚上和週末用來推銷保險產品。睡眠的品質一受影響，上班時精神萎頓。一次，因工作出差錯被領導揪住不放。部門主管好像已懷疑他腳踏兩隻船，陰陽怪氣地說："有人反映你老找藉口往外跑。別人一小時能做完的事，你得花兩到三個小時。看來，你並不需要辦公室。我的猜測對嗎？"說完，哈哈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以後，彭程一聽主管叫他名字，就以為讓他捲舖蓋滾蛋。他有時咬咬牙想：乾脆被解雇了倒也遂心願，從此孤注一擲，投身理財事業，豈不快哉？

　　時間在惴惴不安中帶著點盼望溜過，銀行的解雇令遲遲沒下，坐落在紐約的"一路平安"人壽公司，倒開始招聘全職管理人了。按彭程的理解，管理人屬公司正式員工，一旦受雇，不管能否完成推銷指數，都有工資拿。這則"魚和熊掌"兼得的招聘啟事，倒似專為解決他進退維谷的局面而設，他毫不猶豫地發出了申請。

　　"你太糊塗，人家把一路平安稱作一路曲折，這個公司信譽很差，你偏自投羅網。"關小年一聽他要去"一路平安"，急得大發警告。然為時已晚，性急的彭程已辭掉銀行職務，與"一路平安"保險公司簽下一年合約。

　　合約上，基本工資數額標得清清楚楚，面談時對方也一再給他吃定心丸，直到正式工作，才發覺自己被人尋開心：工資的確有，前提是必須賣出指定數額的保險。

　　"這就叫魔鬼越老，花招越多。什麼管理人？其實就是業務代表。跟這種小公司簽合約，一定要多加幾個心眼。一不小心，就掉進陷阱。哼，"年薪不薄，無需坐班，除完成指定推銷額外，另拿傭金"。你信了，忽略了這裡的關鍵字其實是"推銷額"而非"工資"。唉，彭程，要是事先跟我打個招呼就好了。我對這個公司很瞭解的。它別的特點沒有，最擅長營私舞弊。幸好你只簽一年合約。一年期滿，趕快離開吧。"

　　關小年的一席話使彭程嘗到了幻滅的痛苦。為完成指定保險額，白天黑夜地開著車在外賓士。

　　那一年，是他最疲於奔命的一年;那一年，他在保險額的壓力下使盡渾身解數，只求完成指標，順利拿到工資。一天，為追蹤一潛在顧客，開了整整兩天兩夜的車。回來途中，已近半夜，車子在荒僻的高速公路上拋錨了，手機又碰巧沒電。他獨自走出車外，公路兩邊是茂密的樹林，秋風呼嘯著，如焦雷般在林中滾動。他驀地想起陣子昂的"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心上被一股愴然的情緒緊緊攫住。一直以為自己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這一刻，才感覺自己的渺小和脆弱。他不敢看身後，生怕意志一鬆懈就身陷囹圄，成了它的俘虜。

　　為什麼？為什麼要讓他承受這一切？先是陸紅的背叛。那時還年輕，三十歲左右，博士剛畢業，已接到華爾街一家證券公司的面試通知。當他積極為此做準備，陸紅懷孕了，孩子卻不是他的。那段時間，他只想逃離曼哈頓，逃離所有能喚起他和陸紅記憶的地方。於是，選擇了沉悶的T鎮。

　　從陸紅到秦小春，從放棄華爾街證券公司的面試，到目前理財事業的受阻，生命中的兩次契機都毀在女人手裡。

　　女人！還能對她們抱有幻想麼？還能再相信愛情嗎？十幾年來，在愛的旅途中尋尋覓覓，只希冀這顆能為愛犧牲一切的靈魂，找到另一顆真摯、單純的靈魂。從此，生活在一起，把困難、挫折、痛苦、變成香甜的美酒，相親相愛，相互支持、鼓勵，讓生命散發更加絢爛的火花。難道這些願望都錯了？

　　風從身邊刮過，聲音陰沉，帶著貝多芬式的悲愴和鬱悶。他眼神迷惘地朝四下張望：英雄死了麼？是的，是的，已感覺到了送葬的氣息。那嗚咽幽怨的主句一聲比一聲淒厲，把痛苦的深淵攪得波濤洶湧。

　　"站起來，命運就是這樣來敲門的。"一個沙啞低沉的聲音淩駕葬曲之上。天空裡浮動起一張寬大的臉，張牙舞爪的頭髮下有對銳利雙目。

　　"挺住，過了這最難受的時刻，你就戰勝了自己。"彭程被一隻無形的手推動，向前移動。

　　他要攔住一輛車子。真的，有車子過來了。兩道車燈，似兩束希望之光閃爍黑夜。他沖過去，手剛舉起，車子飛馳而過，只留下刺耳的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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