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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一


  那種吹筒裡放置著見血封喉的毒針,是五步之內必殺無疑的奪命暗器,與東南亞叢林部落獵頭族的吹箭同出一轍。

  方星臉上並沒有表現出任何驚懼之色,只是神情越來越凝重。

  鬼見愁重新回到方老太太身邊,抱著胳膊,居高臨下地望著她。

  「給我一柄刀。」方老太太忽然開口,不再凝視躺在血泊裡的關伯,眼神漸漸變得冷冽起來。

  「什麼?」鬼見愁沒有領會對方的意思,微微錯愕著。

  「我們都明白,曼陀羅花的香氣是無形但有質的東西,能夠穿透人的皮膚,不知不覺溶入人的血液之中,造成中毒者全身麻痹,無法行動。現在,給我一柄刀,放掉中毒的那部分血液,毒性自然就解開了。老鬼,聽懂了嗎?」即使身處劣勢,但方老太太說話的態度仍然像是無所不知的大姐在教訓無知的小弟。她是天生的領導者,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帶著令人無法抗拒的威懾力。

  鬼見愁尷尬地後退一步,從黑衣人腰帶上拔出了一柄精鋼短刀,掉轉刀柄,遞向方老太太。

  「前輩,不要做『仇者快、親者痛』的傻事,我們還有機會。」我看出了她的內心想法,毒血集中在右臂上,她可能是想自斷手臂,釋放掉牽制全身的那部分毒血。這樣一來,只會加速我們的失敗,連翻身的機會都徹底失去了。

  方老太太盯了我一眼,聲音一變,緩慢而堅定地回答:「沈南,有些事就像風頭浪尖上的小舟,是形勢逼你去做,自己沒得選擇。小關為我鞠躬盡瘁、重灑熱血而死,我不能就這麼送他走。當年他曾說過,假如有一天對敵陣亡,希望臨死前最後一秒鐘是死在我懷裡的,這是他甘心追隨我多年的唯一夢想。」

  「哼哼,小關的心思,兄弟們都知道。其實,每一個兄弟都曾有這樣的想法,只是沒像他一樣說出來而已。」鬼見愁忍不住插嘴。

  「你?也有過嗎?」方老太太淡淡地笑著,柔和的眼神從鬼見愁臉上飄忽掠過。

  「我當然有過,就算從港島坐船跑路時,我也曾發過誓,一定會再回來,跟大姐一起聯手打天下。真能那樣的話,就算有一天果真為你激戰而亡,也會死得開開心心。」鬼見愁在那種眼神的蠱惑下,忽然敞開心扉,說出了這段年輕女孩子最愛聽的話。不過,他們兩個已經老了,這些話應該在二十年前或者更早的時候就說。

  「多謝兄弟。」方老太太的眼神落到閃著灰色鋒芒的半尺長刀刃上,驟然間刀光一閃,她的右臂從肘彎處被斬落,斷臂落地,鮮血怒泉一般噴湧出來。

  鬼見愁發出一聲驚叫,而我和方星都保持著冷靜的緘默,看著她艱難地舉手封住了右肩上的幾大穴道,勉強把血止住,而後蹣跚著走向關伯。她後面的方磚地上,留下一條粗大的血線,每走一步,都會印出一個清晰的鮮紅鞋印。

  我的視線刹那間模糊了,她為了能恢復自由,走到關伯身邊去,不惜自殘斷臂,破除「天蠍座之魂」的禁錮。誠然,她可以利用鬼見愁的念舊,用另外一種辦法達到目的,但她沒有,而是做了黑道中的俠者秉承的「捨身取義」那種作法。

  「大姐,你這是何苦呢?只要你願意開口求我,再難的事我都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何況是這件事?」鬼見愁盯著方老太太的背影,急得跺腳歎息,但一切都變得無可挽回了。

  「求你?」方老太太低聲笑著,仿佛那是世間最可笑的一個詞語。

  從她起步到關伯身邊,共有十八步,地面上也留下了十八個血印。

  「小關。」她俯下身,低聲叫著。

  關伯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有急促翕動的鼻孔裡在喘粗氣。方老太太雙腿一顫,再也支撐不住,跌坐在關伯身邊,她的血與關伯的血立刻融合在一起。

  「小關,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星星是從哪裡來的嗎?好,現在我就來告訴你。不過,你得答應我,好好聽著,直到聽完最後一個字。在此之前,不許一個人離去。當年,我們七大旋風社結拜時,歃血盟誓的第一條就是『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還記得嗎?」方老太太吃力地抓住關伯的肩膀,要把他的頭枕到自己膝蓋上來,但關伯的身體實在太重了,僅憑她的一隻左手根本辦不到。

  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卻渾身軟麻,幫不上一點忙。再看方星,她的眼睛裡只有無法琢磨的淡定,仿佛跌坐在血泊裡的只是無名路人。

  「大姐,讓我……讓我來吧。」連鬼見愁都看不下去了,主動跟過來,搬動關伯的身體,讓他枕在方老太太膝蓋上。在我的感覺中,時間仿佛凝滯了一般,只有方老太太斷臂上的鮮血隨著她的一呼一吸,一點一滴地落在關伯肩頭,把他身上的衣服重新打濕了。

  以下就是方老太太的沉鬱敘述,正好補足了關伯告訴我的故事中未知的部分——

  那一夜,我和小關的確已經走投無路了。天亮之前,是我們留在這個世界的最後幾小時,然後面對的將是至少四路追殺。敵人想要的,只是兩具亂刀砍剁過的模糊屍體。現在想想,我們曾經那麼近地觸摸到了死神的鼻子,真是可怕。七大旋風社的人只能戰死,不會嚇死,我們所不甘心的只是還沒有揚名天下便無聲歿亡,與旋風社初創時的宗旨簡直相差十萬八千里。

  小關離開了茅棚,我無意中抬眼望天,祈禱上天不要再下雨,好讓我們迎接一場乾乾淨淨的廝殺,然後結束一切,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我看到了閃電,確切說,是厚重的雲層中驟然劃開的一條裂縫,裂縫後面,是耀眼到令人大腦一片真空的白光。到現在,我都在想,真正的閃電是不可能發出那種純正白光的,恒久而且穩定,從雲縫裡斜射下來,照在茅棚前面。

  那時候,雨絲緊一陣慢一陣的,四周不時亮起閃電,但卻沒有一道能如我提到的那條一樣持久。我甚至懷疑那是一盞低空停留的飛機上發出的強光,不敢再看,被動地低下頭,眼前金星亂冒。再次抬頭時,我就看到了站在茅棚前的那個男人。他穿著一身厚重的的貂裘,雙手抱著那個籃子,目光炯炯地看著我。

  我一下子跳起來,大聲問:「你是誰?」

  港島的雨季潮濕而悶熱,只要是正常人,絕不可能穿成這樣站在泥地裡。

  他當時沒有理會我的問題,反而自言自語地歎氣:「只能這樣了,假如探測器的資料表明嬰兒能夠在這種環境裡成活的話,也就——」他看看腳下的淋漓泥水,向前跨了一大步,走進了低矮的茅棚。

  我反手抓住砍刀,躲避到茅棚的一角,蓄勢反擊。

  他說:「不要怕,我只是送這個嬰兒給你,沒有任何惡意。相反,只要你接受她,她將給你帶來數不清的好運,因為她是來自大雪山的聖女。任何人擁有她之後,心裡想的任何事都能變為現實。你們的神話傳說中,不是經常出現同樣的情節嗎?記住我的話,好好把她養大,然後告訴她——不,不必告訴她,等她的隱性智慧層面打開後,就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了。」

  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但目光跟他接觸時,思想頓時變得一片空白,被動地丟棄砍刀,雙手接過了籃子。那女嬰一直處於熟睡之中,粉嫩的臉頰惹人疼愛,一根指頭啜在嘴裡,像一個讓人無法抗拒的小天使。

  那人繼續歎氣:「得到與失去總是保持平衡的,當你接受她之後,心裡就不能再容下其他人,直到聖女覺醒為止。我會封閉你的思想系統,這些僅僅是固定程式,不要怕,不要怕。」他舉起手掌,掌心裡驀的射出一道短暫的白光,直穿入我的眉心裡。

  刹那間,女嬰睜開了眼睛,定定地看著我,忽然嘴角一咧,甜甜地微笑起來。我的思想好像被瞬間清洗過一樣,之前與小關的某些萌芽情感被清掃得一乾二淨,滿心裡只有一個信念:「對她好,只對她好,全心全意,直到永遠。」

  那男人離去時同樣伴隨著一道強光,在我的模糊意識中,他是乘著白光慢慢飛升上天的。然後,雲層封閉,四周又是一片閃電撕不破的極度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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