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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疆提被秘密送到一個地方—岜沙苗寨。

  在岜沙,疆提有了一個名義上的丈夫,一個老實巴交的岜沙漢子易元吉。易元吉本有妻室,年過四十卻沒有生育。易元吉有一外號叫豆瓣掌的遠房親戚湊巧在傅恒帳下當差,而此人恰恰又和紹興師爺交厚。當天晚上,傅恒出了內宅徑直去了師爺的住處。師爺的住處緊鄰著經略內宅,是經略府中離傅恒住處最近的院落。經過師爺的一番謀劃,由豆瓣掌出面,將疆提直接帶到岜沙。付給易元吉一筆數目可觀的錢,將此事擺平。事後,為了避人耳目,豆瓣掌又幫易元吉在遠離村落的地方新建了一座吊腳樓。易元吉舉家遷到村外。

  1770年9月19日,疆提生下一個男孩兒,取名易萬年。易元吉夫婦對小萬年寵愛有加,視如己出。

  且說那賈亞希瑪,自從疆提在石門檻不辭而別之後,整個人像是被抽去了筋骨一般,七魂六魄都找不全。在這之前,賈亞希瑪心中唯一的牽掛就是那顆佛眼鑽石。疆提的失蹤讓賈亞希瑪突然明白,除了佛眼,心中又多了一個牽掛。十年之久,他已經習慣了和疆提在一起的日子。於是,賈亞希瑪四處打探疆提的消息。幾經輾轉,賈亞希瑪於1769年3月再次回到大理。從酒館茶肆中得知了石門奇女的故事,在走了樣的傳說中,石門檻來的苗女不僅善於卜卦,而且善於下蠱。不然,貴為一品大員的經略大學士傅恒怎麼會著了她的道?從人們酒後茶余的談資裡,賈亞希瑪斷定這個所謂的石門奇女就是疆提。只是他看著戒備森嚴的經略府卻無計可施。賈亞希瑪曾經想過混進經略府,只要經略府用人,不管是劈柴、燒水、牽馬、墊圈……幹什麼都行。無奈這經略府卻是油鹽不進滴水不漏。半年多的時間居然沒從外面找過一個傭人。賈亞希瑪只能望著高牆興歎。

  疆提離開經略府的那天晚上,賈亞希瑪正躲離經略府門前不遠處的某個暗影裡獨自惆悵。賈亞希瑪清楚地記得,那是戊子年的臘月初二,沒有風,天上掛著一彎淡淡的新月。一輛馬車神神秘秘的從經略府出來,急馳而去。就在馬車離去的時候,一股奇異的香味飄過。那香味對於賈亞希瑪來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那是他自己親手調製的香水的味道—沙漠玫瑰。

  疆提!賈亞希瑪心中一驚。馬車裡一定是疆提!賈亞希瑪不敢貿然去追那馬車,他也不知道那馬車會一去不返。賈亞希瑪就悄悄地蹲在原地守了一夜。直到天亮之後,也沒見那馬車回來。

  傅恒班師回朝,大理傾城相送。

  賈亞希瑪突然意識到昨晚的馬車一定有什麼秘密,會不會是傅恒殺害了疆提,去毀屍滅跡?不像。如果是疆提已死,沙漠玫瑰的香味不會那樣鮮活。那麼疆提去了哪裡?她為什麼不和傅恒一起走?不管是什麼情況,賈亞希瑪決定去追趕疆提。好在吳尚賢給摩梯拉爾的那兩萬兩銀票是一筆鉅款,從賈亞希瑪和疆提第一次進入大理之後,就一直靠那筆錢生活。雖然八年過去,那筆錢才用去不到四分之一。要知道,當時縣太爺一年的俸祿也只有區區五十兩白銀。賈亞希瑪花了十兩銀子買了一匹好馬,然後向著馬車駛去的方向追趕。

  且說傅恒於三月份回到北京,乾隆帝命其為總管內務府大臣,風光一時。

  然而,時隔不久,傅恒的處境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能拿到桌面上的原因主要有兩個:一是緬甸一直未履行進貢的許諾,乾隆皇帝認為有失體面,屬傅恒辦差不利;二是聽到了關於傅恒臨陣納妾的傳聞。雖未責罰,但卻刻意冷淡。

  傅恒羞愧難忍,不僅僅是因為乾隆皇帝的冷淡,更是因為自己夫人屢屢應召入宮。終致憂思成疾,於9月19日一命歸西,終年不足五十歲。就在同一天,疆提在岜沙生下傅恒的兒子—易萬年。從回京到死亡,僅僅只有半年時間。這半年時間裡,傅恒自顧不暇,根本沒有機會彈劾吳達善。以至於讓吳達善最終逃過了應得的懲罰。

  賈亞希瑪一路追到岜沙,但是面對月亮山,他再一次受到挫敗。月亮山到處是茂密的森林,像是天然屏障,將岜沙苗寨層層包裹在中間。進山的小路已經被苗人封死,除非有山寨的人引領,任何人都進不了山。雖非亂世,但地處湘黔邊界,匪患不斷,岜沙苗人不得不用這種辦法來保護自己。岜沙的相對封閉,也正是讓傅恒看中的原因。只是賈亞希瑪並沒有死心,他租下都柳江畔一處侗族老鄉的漁屋,算是在岜沙週邊紮下了根。然後每天鑽入茂密的森林中探路。蒼天不負苦心人,幾個月後,賈亞希瑪終於在大山深處找到一條不是路的路。那是一道人跡罕至的山崖,垂生著粗大的龍鬚似的藤蘿,攀著藤條翻過山崖就能看到遠處的苗寨和一片片的禾晾。

  1770年10月19日,小萬年的滿月酒從早晨吃到晚上,易元吉家吊腳樓所在的整面山坡都飄蕩著酒香,那是刺梨米酒特有的味道。

  夜闌人靜。

  早已酩酊大醉的易元吉也睡下了。易元吉的妻子,一位本本分分的苗家女子,最後進到疆提的屋子,愛憐地看了看小萬年,默默地離開,服侍自己的丈夫去了。

  疆提看著懷抱裡熟睡的兒子,眼睛裡卻是一片茫然。一切都不是自己想像的樣子,自己離開了傅恒,卻沒有獲得想像中的自由。只不過是從一個籠子挪到另一個籠子。她不知道自己的繼母囊占是死是活,不知道賈亞希瑪身在何處,不知道自己的後半生會如何度過。自己曾經為人斷生斷死,卻斷不出自己的未來。那幾枚銅錢仿佛一下就失了靈氣。

  滿山酒香中,另一種香味絲絲縷縷。那是沙漠玫瑰特殊的奇香,那香是無法掩飾的。賈亞希瑪對沙漠玫瑰的香味有一種特殊的敏感。翻過山崖的賈亞希瑪已經看到了遠處透出的燭光。沙漠玫瑰的香味就是從燭光處飄過來。刹那間,賈亞希瑪淚流滿面。賈亞希瑪曾經向梵天起誓不再流淚,可是,在看到那片燭光和聞到沙漠玫瑰香味的時候,他已經無法控制自己。賈亞希瑪向著燭光奔跑,荊棘劃破了衣服,劃破了手臂,劃破了面頰……賈亞希瑪只是奔跑,只是奔跑!

  那片燭光看起來很近,走起來卻很遠。

  奔跑中的賈亞希瑪摔倒,爬起,再摔倒,再爬起。賈亞希瑪用雙腳,乃至雙手,甚至軀體丈量著自己和那片燭光間的距離。連滾帶爬地接近了那座吊腳樓。

  遍體傷痕,滿臉血跡。賈亞希瑪抓住樓梯的扶手,支撐著全身的重量,喘息著。

  小萬年躺在搖籃裡,睡得正香。

  疆提手托著那只青銅獸鈕蓮花砣,眼前浮現出父親的形像。宮裡雁得意地用左手舉起那只銅砣說道:「好好看著,千萬別眨眼睛!」宮裡雁旋下獸鈕,放入太極玦,將獸鈕扣在銅砣底部,輕輕地旋轉。當那朵蓮花綻開的時候,花蕊處的鑽石璀璨奪目。那顆鑽石實在是太大、太美了!宮裡雁哈哈一笑,隨手將那只綻放成蓮花狀的銅砣遞給疆提,「這個給你當玩意兒吧!那個商人真是個笨蛋,這麼好的鑽石,居然弄了這麼一個破玩意兒來配它!」疆提接過銅砣,照著父親剛才的方法旋轉接在底部的獸鈕,蓮花漸漸合攏。「小心!別弄壞了玉—那是鑰匙。」宮裡雁提醒道。

  鑰匙,鑰匙。疆提先將銅砣放進一個包裹。然後攤開另一隻手掌,一黑一白兩條小魚恰恰是一幅太極圖。黑白雙魚的太極點處各有小孔,有紅繩穿過。黑白雙魚分開,白魚掛在自己項上,黑魚套在小萬年稚嫩的脖頸上。

  易元吉的妻子並沒有睡著。樓梯上的異響讓她警覺。她順手抄起一根木棒,屏住呼吸。從門縫裡向外面觀望。

  沙漠玫瑰的香味越來越濃。賈亞希瑪走過易元吉和他妻子的房門,走向隔壁的燭光亮處。

  易元吉的妻子沒有做聲,輕輕地開門,拎著木棒跟在那條黑影後面。

  賈亞希瑪靠近那扇透著些微光亮的門,從門縫裡瞧過去。

  燭光下,疆提暗自垂淚。突然聽到有人輕喚自己的名字。疆提抬起頭,似乎愣了一下,她不能判斷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疆提!疆提!」賈亞希瑪輕聲呼喚。

  疆提起身,開門。

  那一瞬間,時間仿佛突然凝固。

  門裡門外,兩個人都驚呆了。片刻的遲疑,兩人迅速撲進對方懷裡,死命地擁抱。仿佛一鬆手對方就會消失一般。各自的淚水很快打濕了對方的肩頭。

  易元吉的妻子拎著木棒,看到眼前的這一幕卻不知如何是好。

  一支火槍在暗中瞄準賈亞希瑪:「你是什麼人?」易元吉的聲音低沉而有力。本來易元吉已經醉倒,睡醒一覺之後酒勁也消了不少。恍惚之中聽到了妻子的動靜。獵人特有的警覺讓他驀然清醒,悄悄地摸了槍跟了出來。妻子看到的,他也都看到了。

  丈夫的出現讓妻子放下心,手中的木棒滑落,地板發出沉悶的一響。

  賈亞希瑪和疆提錯愕不已。疆提拉了賈亞希瑪一下,自己閃到前面,胸口對著槍口:「他是我的情人。要殺,先殺我。」

  「我不殺你,你是我老婆。」

  「我不是,你知道的。」

  「可在別人眼裡,你是。所以,我要殺了他。他讓岜沙男人蒙羞。」

  「你不能。要殺,先殺我。」

  對峙,僵持。

  易元吉的槍口低下,一個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獵人,這還是第一次將槍口指向人:「那就讓他走,再也不要來這裡。」

  賈亞希瑪高聲說:「讓他打死我!我不走!除非你跟我一起走。」

  易元吉再次舉起槍。

  疆提很沉著:「他說的沒錯。要走,我和他一起走。」

  「不行!」易元吉斷然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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