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浮世浮城 | 上頁 下頁
八九


  旬旬背對著他掉下淚來。她很難不去想山上的日子。那時他們多像一對再平凡不過的夫妻,用不著猜著心計算得失,也不必擔心明天。如今同首,竟如武陵人誤入桃花源,出了山才知南柯一夢。最難過的其實是「山中覺千年,世上方一日」,那場夢甜蜜悠長仿佛一生,醒後才發覺什麼都沒有改變。

  她的手機振動起來,原以為是謝憑寧提前趕到,沒想到是曾毓發來的一條短信,上面只有短短的兩句話:「已醉,又醒。」

  旬旬不知道這四個字究竟是什麼意思,正想打個電話向曾毓問個清楚,忽然鑼鼓聲逼近,鞭炮和身旁人群的歡呼同時炸響在耳邊。沿街而過的舞龍隊朝他們走來,十幾個身著黃衫的舞龍人揮舞著一條斑斕的巨龍,無數圍觀的人追隨而上,一邊喝彩,還紛紛朝龍身扔去點燃的爆竹,謂之「炸龍」。

  旬旬和舞龍隊朝著同一個方向,她回過神來,才發現身旁被圍了個水泄不通,她的前後左右都是陌生的人,回頭已經看不到池澄。炸龍的人們瘋狂地圍著巨龍前行,她不由自主地被推著往前走,本已打算分離的兩人不期然就被狂歡的洪流沖散。

  旬旬擔心池澄的腿支撐不住被人撞倒,忙踮起腳尖翹首以望,然而四下尋找,除了人,就是火星四濺的鞭炮。

  她閃避著炸開的鞭炮紙,竭力想要往回走,身旁的每個縫隙都被人填滿,每一寸的前行都舉步維艱。她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心裡一陣陣發慌,顧不上那麼多,沒命地撥開所有擋在身前的人。不少人朝她怒目以視,她嘴裡不斷地重複著「抱歉」、「借過」、「請讓一讓」之類的字眼,在人潮中穿行。到了後來她什麼都不想說了,所有的慌張不安都化成一種簡單而狂熱的衝動,她要看到他站在自己面前,迫不及待!哪怕幾分鐘之前她已下定決心安然走過這段路之後就徹底抽身離開。她甚至已經不能去分辨自己想見到他的渴望是否只來自於對他傷腿的擔憂,也許正是在同一種衝動的驅使下,她才在懸崖半空中放棄了向上爬的機會跳了下來。

  然而,不管如何努力,旬旬並沒有成功地逆流而上,實際卜隨著舞龍隊的前行,人潮從她身畔洶湧而過,將她棄於身後。她像枚蚌殼在巨浪退潮後被孤零零地留在沙灘上,然而幸運的是,忽然顯得寂靜而空蕩的四周還有一個同類。

  池澄依然站在那個井蓋上,面朝她的方向張望。

  原來他們離得那麼近,她競錯覺像被銀河隔阻開來。旬旬想,她一定是近距離被鞭炮的巨響震暈了,腦子裡什麼都想不起來,只知道傻乎乎地走向他,在池澄單手張開懷抱時,毫不猶豫地投入他的懷裡。

  他們有過無數種擁抱的理由,但是現在她緊緊依偎著身邊的這個人,根本不需要理由。並不是沒有想過,也許他並不是真的愛她,他愛的只是曾經得不到的;她也沒有那麼一往情深,她要的只是現在可以抓住的。然而答案難道比懷單的人更真實可靠?現在他們都覺得,再沒有比「分開」更壞的打算!

  「我以為你走了。」池澄勒得旬旬快要喘不過氣來。他必須用一隻手拄著拐杖才能保持身體的平衡,另一隻手用來抱著她,以至於沒有辦法處理眼裡湧動的淚光。他想,丟臉就丟臉吧,他在她面前本來也不是什麼高大偉岸的形象。他不想提醒她,視井蓋如洪水猛獸的趙旬旬現在正踮著腳站在一個顫巍巍的井蓋上。如果這樣的一幕都能夠成為現實,那麼為什麼不能相信總有一天她會愛上住了幾十年的殼?

  旬旬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忽然想通了曾毓所說的那個「矛盾的命題」。雖然和誰在一起遲早都要回歸平淡人生,但就好比人總逃不過一死,一生下來就死和活一輩子壽終正寢畢竟不一樣。重要的不是千篇一律的始末兩端,而是中間欲罷不能的那一段。他再壞脾氣,再難以把握,總有一天會在她身邊慢慢老去,當他雞皮鶴髮,完全成了個糟老頭子,除了死亡,再不用擔心有什麼會令自己失去他,如果熬到了那一天,她就徹底地贏了。

  曾毓發出那條只有四個字的短信,一路小跑地走出了連泉家的社區。她鼓足了勇氣去敲他家的門,沒料到門開後裡面是熱熱鬧鬧的一大家子人,看來元宵節的夜晚不但是他從外地回來,他的家人電在。

  開門的是個文靜秀氣的女孩,看上去比曾毓小上幾歲,沒等曾毓問連泉在不在,他便一臉震驚地從廚房裡走了出來,身上竟然還系著一塊滑稽的花格子圍裙。

  「你怎麼來了?」他站在門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身體卻不露痕跡地擋在了那個女孩的面前。

  曾毓頃刻問什麼都明白了,原本忐忑地想要交出去的一顆心重新跌回自己的胸膛。

  那女孩小聲地在他身後問:「連泉,這位是?」

  「她……」

  「我是他的客戶!連律師,我的那個案子你確定沒有問題?」曾毓搶在前面說道。

  「哦,我們找個地方好好談一談。」

  曾毓笑著說:「不用了,既然你家裡有人,上班後我再給你們事務所打電話,不打擾了,再見。」

  她朝那個從連泉身後探頭出來看的女孩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曾毓,你站住!」

  快要走到停靠在社區門口的車邊時,連泉跑著追了上來。

  「我沒有想到你還會來找我。」他輕喘著站在她身邊,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曾毓聳肩,「我只是忽然沒什麼事幹,順道來找你喝一杯。既然是這樣……你放心,我不會再未了。」

  她匆匆往前幾步,打開車門想要鑽進去,連泉伸手把車門關上。

  他開門之前想了又想,最後咬了咬牙。

  「你都看見了……不怕你笑話,我是個玩不起的人,說好了不當真,可是我喜歡你。真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說,想讓你跟我一塊走,想把事情提前做完回來找你,但又覺得沒有可能。你怎麼會願意被一個男人束縛住,到時反而落人笑柄。

  你很長時間沒有聯繫我了,聽說又有了新男朋友,其實你一直比我灑脫。曾毓,遇上你之後我才想,我不可能一直玩下去的。家裡人也開始為我著急,一個勁地給我物色……她是個挺單純的女孩子……」

  「是啊,我一看她就知道她很適合讓你定下來。玩不起就別玩了,沒什麼大不了。我們不是一早說好了,尊重對方的生活,誰有了正兒八經的伴,另外一個就自動消失。我很識趣的。」她笑著撥開他坐回車裡。

  連泉俯下身看著車裡的人,難以掩飾眼裡的困惑,「你來找我是……」

  「是什麼?你想定下來並不代表我也一樣,我換個地方喝一杯。」她發動車,對連泉說道,「回去吧,對她好一點兒。」

  他還站在街邊的看板下,曾毓從後視鏡中看著他的背影越來越遠,最後徹底地融入夜色光影裡。她把音樂聲調大,在奔放的樂曲中自嘲地連連笑了兩次,第三次忽然嘗到了嘴角帶著鹹味的淚水。

  她是要找個地方喝上一杯,而且要最烈的酒,不醉不歸!

  夜店的狂歡總能讓人快樂起來。曾毓爛醉如泥地趴在吧臺上,今晚誰送她同家?她拿起手機撥了旬旬的電話,還沒接通,殘存的意識讓她想到了什麼,又迅速切斷了它。

  旬旬還在池澄的懷抱裡,他們之間或許還有許多沒有解決的問題,但誰都不願意先把手鬆開。

  池澄說:「回去吧,我想吃你煮的速食麵,還和以前一樣,加個雞蛋,不要青菜。」

  旬旬點頭,「好,但是明天別忘了把防盜網裝上。」

  舞龍隊遊到了小鎮的另一端,身邊喧囂的鑼鼓鞭炮聲逐漸遠去了,街道像被抽空了似的,通明的燈火襯映著遠山無邊的黑暗,仿佛沒有根基一般,身旁的人如流沙來了又去,好在他們還有彼此。

  ——全文完——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