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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那美葉得知爹要做壽,便早早托了美景送了紅包來,說是給爹娘買衣裳的錢。常氏收了錢,自然對女兒有了一份念想,便試探李福仁道:「美葉給你送了買衣裳的錢,估計也想來幫你做壽哩!」李福仁怔了一下,悶聲道:「我是不做壽的,也不要什麼新衣裳。」換作前幾年,若提到美葉,他反應要激烈得多,如今倒緩和了不少。常氏責備道:「是兒女們有孝心要給你做,你不要不識好歹,別人家要有這個福分,高興還來不及呢!」李福仁便不做聲了。因他知家裡大小事情由常氏做主,他的意見只是當擺設的,也懶得去理會了。同宗鄰里知李福仁的壽辰,也送來壽麵壽蛋賀喜,常氏一一婉拒了。若收了禮,便一傳十,十傳百,排場太大,又要做?回人家,好不麻煩,便省了瑣碎禮節,一心只做壽宴。

  壽宴定在大年初三,前後廳排了六桌,兩個灶起火。親朋賓客有李福仁與常氏這邊的至親,又有細春四個養池的朋友,送了鏡框壽匾,是「福如東海

  壽比南山」的松濤仙鶴圖,掛在後廳去。再加上自家兒女婿侄孫輩,六桌已是滿當當了。廚師倒有現成的,是細春一朋友的哥哥,也是在縣裡學來的,剛剛出師,自告奮勇來這裡試手,不過事後眾人都說廚藝平平——因在壽宴上怕煞了風景,當時沒有人說。那三春,正事不幹,該出的份錢也沒有出,卻喜歡在場面上做足文章,銜著煙端著酒四處乾杯,吆喝猜拳,倒似跟他做壽似的。又有那同厝婦女來幫廚端菜的,小屁孩在天井邊時不時點個小鞭炮,剛剛上菜,已是一派熱鬧喜慶。

  正在此時,三嬸卻急匆匆過來——因三叔臥病從不喝酒吃席的,故而三嬸三叔均未參席——那常氏正忙著應酬婆婆媽媽的至親人家,被三嬸叫來輕問道:「美葉帶了壽禮卻來我家,要我送過來,沒有這個道理的,你做壽有沒有放帖與她?」常氏道:「哎喲,既是來了該叫她進來的。」轉頭道:「福仁呀,美葉來給你拜夀,今日你不要發什麼脾性,若不樂意,也只當沒看見!」那李福仁穿了新做的藏青色棉襖,傻呵呵地坐著,聽了這話,只是道:「來便來了,我又能做甚!」常氏道:「那就好,免得怪我不跟你通氣。」便喚了美景道:「你跟了三嬸去叫美葉來。」又對三嬸道:「你叫三叔來,不吃酒來坐一坐談談天也好!」三嬸道:「你也不是不知道,他是怕熱鬧的,不停咳嗽,一時一時吐濃痰,怕噁心別人。」當下常氏不再勉強。

  片刻,美葉提著大籃子壽禮,跟在美景後面扭捏來了。因經年沒有來往,連常氏這等心疼兒女的人也覺得生疏,一時也無法親熱起來,只是淡淡道:「你來了!」美葉也惶恐道:「娘!」只是還怕爹娘不認自己。在廚房的同厝婦人曉得原委,附和道:「女兒回來就好,剛好拜夀團圓了!」常氏道:「既來了,見見你爹!」領了她到席間見了李福仁,又怯生生道:「爹!」李福仁道:「哦!」一時也說不出什麼話,那眾人看來,算是父女的恩怨了了。那同桌的親戚叫道:「美葉,坐你父親邊上,這麼多年沒見著了,趁著這機會,好好孝順一下。」美葉輕聲道:「你們吃吧,我到廚房幫我娘去!」便無聲無息退下了。眾人道:「當年美葉無拘無束,頗不懂事,如今也變得好了,懂得孝敬你來了,也是你福分!」那李福仁也無話說,只這一遭後,那美葉才又與娘家有了往來。後來親戚們都歎她有腦子,拜夀續親,這一出使得好。

  那美葉只在廚房裡幫著忙活,常氏叫她去席上吃飯,她只是不去,一味賣乖做事。後來三春進來,紅著臉噴著酒氣責怪道:「既然來了,也不去跟親戚們吃個酒打個招呼,也是不懂得禮貌的!」才被勸著去跟親友們都見了,吃了一圈酒,又進來。常氏道:「今日怎麼不帶外孫女來?」美葉道:「來得慌張,沒帶上,下次帶來。」常氏道:「下次帶來我看看,聽說長得甚是乖巧漂亮。」又問道:「上次美景說你又懷了!」美葉驕傲道:「娘,已經生了,是個男娃!」常氏嘖嘖歎道:「哎喲,好事好事,下次一起帶來看看!」當下又有兩個後生進來叫道:「阿姆,你趕緊出去,兒女婿侄要給你倆磕頭拜夀,你磕頭錢要準備好了!」常氏道:「哎喲,真的要磕頭,紅包倒是都有了!」當下老兩口被擁著端坐廳前,兒女一一拜了,發了紅包。眾人只熱鬧起哄,那李福仁只叫:「夠了夠了,莫再磕了!」磕頭一陣,又入席繼續吃了,猜拳之聲此起彼伏,也有老人家在席間嘮家常的,嘈雜歡慶不說。

  過了正月十五,養池的老連來家,問常氏道:「阿姆,年間安春在我那裡要的草魚,說是給你們做壽席的,當時錢沒給,叫我過了十五跟你要的。」常氏奇道:「安春說由他負責的,怎麼會由我給了?」老連賠笑道:「這我也不知,反正他是來賒的,說那壽席的錢統一向你拿的。」常氏一派狐疑,只好道:「做壽時亂糟糟的,待我問了安春便給你送去。」老連道:「也好,你問清楚了再給我,許是你們母子原來沒有說好。」便走了。

  先是年關,常氏向安春要做壽席的份錢,安春道:「要錢做甚,我年關錢也緊得很,你只說要什麼貨,我去弄了便是,錢來錢去的,又不是做生意。」常氏便道:「那不如壽席的海鮮你來負責?」安春道:「那還不容易,我去我那池里弄一批黃花魚來,省得花錢!」常氏喜道:「那樣甚好,如今黃花魚好貴,上了席也有面子。」喜滋滋便答應了。到了要做宴席的時日,卻沒有弄黃花魚來,倒是弄了草魚來,道:「我那池裡黃花魚不夠大,股東不同意撈出來用,一時著急,也沒有辦法,只好買了老連池裡草魚來代替,做了魚凍上席也不差。」須知那黃花魚與草魚,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差得很多,常氏也不想為難兒子,便依著將就了,卻想不到那一筐草魚還是賒帳的。

  當下常氏便上來問安春,安春道:「你不說我倒忘了,當時是手頭緊沒給他,但也沒叫他去你那裡拿。這個老連真不像話,年剛過便來要錢,簡直要人觸黴頭!」那氣倒撒到老連頭上去了。常氏道:「你莫怪他,人家過了十五才來收錢,也是對的。」安春道:「現如今過了年,手上都是空空的,爹做壽我看姐夫姑姑他們有送些錢的,應該有贏餘,老連若老討,先還了便是。」

  安春這種推諉的招數使得慣了,常氏見怪不怪,當著他媳婦的面也不說他,便把老連的賬擱自己身上了。那壽席的帳目,本是預算八百塊錢,兄弟四人平攤的,結果是安春和三春沒出一個子兒,全靠一張嘴;二春老老實實出了兩百;倒是細春熱心,先拿了兩百,後來見娘埋怨手頭緊,又出了一百五,是他跟朋友借的,也沒跟家裡說。其餘的錢,有美景、美葉的,還有縣裡的至親多多少少塞給兩個老人家五十一百的,做了壽也有贏餘,卻早被安春算在心裡了,故而知道娘是不會讓他出錢的。所謂同是一個娘胎生出,卻如孫悟空有七十二樣的,個個性情不一,也是人間常態。

  這一年似乎是多事之秋。先是,入夏,前塘國道上軍車往來,載滿扛著槍的解放軍,又有此地少見的戰馬也嘀嘀??在柏油路上逡巡,引得村民常駐足觀看,回來議論。晚間,過路亭,老人後生各自說自己的見聞,有親戚在三都的,說是三都澳的海軍備好槍炮,就要跟臺灣打起來了。有那看了電視的,也懂得說些台海關係緊張的話。老人們最關心的是,若打起來,炮彈會不會落到村裡來。

  說起戰爭,那老輩人均有記憶:當年日本人打進來,打到國道邊的廉坑,增阪人都跑到平艮山頭眺望,觀察日本人會不會繼續過來。那日本兵倒是懶得再進來,只是在廉坑山頭架起炮仗,要往平艮山頭人群發炮。這邊人見了,全都跑進元帥廟裡,那廟甚是窄小,擠得滿當當的。那日本兵第一炮打過來,卻打在廟邊上,眾人聽得轟鳴,全都驚慌逃散出去。片刻,日本兵第二炮又打過來,正好把元帥廟炸得爛碎。眾人心有餘悸,紛紛跪拜元帥有靈。解放後,又在原地元帥廟重修起來,只比原先的更大,又塑了木身彩像,而元帥庇護村人的往事也隨之流傳。眾老人提起這往事,都說不如明日請降元帥,看看村中是否有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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