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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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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兆壽道:「有工資不假,可這工資不比當幹部的工資,今天這個要幾塊,明天那個要幾塊,囫圇個兒就沒了!」細春道:「說了半天,可你那說書的活兒是哪來的?」李兆壽嘿嘿笑道:「看這記性不太頂用,話說著說著就跑了,這也是我趕巧,在國民黨部隊裡碰上一個老漢,也是抓壯丁來的,我們都是不想打仗了,哪裡清淨就躲哪裡,他嘴巴閒不住,就給我說書。我也奇了,他說的我都能記住,也能一一說出來,他跟我說,你也可以靠這個吃飯的。我聽說這可以吃飯,也就認真了,肚子裡藏了幾部書,趁兵荒馬亂逃出來,那老漢也不知了去向。解放後有一年,鎮上公社有說書比賽,叫各村的人去比賽,說有獎品,我便去了,嘿嘿,得了一個獎,獎了一個瓷缸,有一個幹部拍著我的肩膀說,你可以好好為人民服務,我想他的意思是會給我分配工作。回來等,等了一年又一年,嘿嘿,才知道那句話的意思不是分配工作,是可以一邊勞動一邊說書,這就是,人腦袋裡一有念想,就容易把別人說的話想歪,鬧出笑話,不知道被我婆娘當了多少話柄。」說著,李兆壽自己倒笑了起來。 李福仁問道:「今晚你講的是哪一出?」李兆壽道:「都得從《三俠五義》開始講,這一出我當年去八都講,要包場五塊錢,老人不答應我就不講,寧可住旅店一天花五角錢,後來老人還是應承了,因為遠近沒有誰比我講得更起落!」李福仁問道:「你去比賽也是講這一出?」李兆壽道:「正是,當年在鎮上講了這個,頗得些名氣,後來遠近才有人來請!」說罷嘿嘿笑了。細春問道:「為什麼單這一出出彩,其他就不如呢?」 李兆壽道:「哎喲,細春,你也是讀過書的,也明白這道理,那幹部跟我說了,你這一出好,是講到自己的生活裡去了,《三俠五義》出彩在鬧東京的五鼠,那鑽天鼠,我就比做是閣樓上的耗子;徹地鼠,我說是地洞的耗子;穿山鼠,我說是牆洞裡的耗子;翻江鼠,我說是陰溝裡的耗子;錦毛鼠,我比方孩子耍的松鼠。那些老鼠成天都在家呆著,老少無不跟親眼見了似的,開懷大笑。其他的比如《呼家將》《說岳》《楊家將》,我都說不到這般親切,大概是裡面找不到我們過日子裡見的東西!」 你看,這農村的藝人雖是野路子出身,沒什麼正規理論,卻因經年累月的磨練,自有心得。豈知那些有文化的搞文字的人,有的窮其一生,走那唬人的路子,也摸不透這樸素道理呢!李兆壽正說得高興,卻見路口閃出一人進了巷子,先以為是陌生人,定睛看了才知是熟悉的,道:「這不是三春嗎,換了一身派頭了!」只見三春一件白襯衫,紮在黑褲上面,只扣了底下兩顆扣子,露出快到肚臍的白條身子,腳下一雙黑皮鞋,眼前一副蛤蟆墨鏡,儼然是農民不像農民,公家人不像公家人。三春見眾人在這裡乘涼,便走了過來。李福仁跟他沒有言語,沒打招呼,倒是細春見了他那墨鏡好奇,摘了下來自己戴上,看了看太陽,道:「倒是能讓眼睛涼爽!」 李兆壽見了這個怪物,問道:「這大熱天都穿拖鞋打赤腳,你倒穿了皮鞋,不嫌熱嗎!」三春有些不屑道:「不熱,工作需要!」李兆壽笑道:「什麼工作需要,是坐辦公室嗎?」三春又鄙夷地搖頭,道:「辦公室給我坐都不坐,是這個。」邊說邊掃了個旋風腿。李兆壽道:「你倒說出來嘛,你擺來擺去我們莊稼人哪看得出來!」三春伸出一根手指,問道:「黑社會你知道嗎?我就是黑社會的!」李兆壽笑道:「我只聽過舊社會新社會,倒不知道黑社會是哪裡冒出來!」三春道:「所以嘛,說給你聽也不懂!」李兆壽不服道:「你就說是幹什麼,比如我是拿鋤頭種地的!」 三春道:「沒那麼簡單,要說幹什麼,就是打人,誰不服氣就踢誰,踢死了都不償命的。」李兆壽笑道:「這是壞崽幹的事呀,沒聽說這個也是工作。」三春道:「嗨,壞崽有我這個派頭嗎?比壞崽高級多了,怎麼跟你說也不明白的!」又問細春道:「娘可在家?」細春把墨鏡還給他,道:「你進去看看有沒有在!」那李福仁瞅著三春進去了,對李兆壽道:「他說的話哪有准,你倒當他是誠實人。」李兆壽笑道:「也就是好奇,蠻問問他,他在外邊飄,雖然說得天花亂墜,但外邊有些資訊他靈通,不比我們呆在村裡光知道田頭的事。」 三春偏門穿過後廳,徑直到了廚房,沒人,掀開桌上的碗罩,見有一大碗公沒吃過的稀飯,新米煮的,碗面上浮著一層香噴噴的膜。三春便找了些白糖,灑在上面,抓了雙筷子呼嚕呼嚕往嘴裡撥了。常氏剛從外邊把茉莉花賣了,又一路走走停停跟人閑嘮回來,在巷口見了李福仁道:「我可知那蓮花心的茉莉花為什麼開得不如鸚鵡籠,蓮花心朝向是陰的,日頭照得不足。那上面來的技術員說,茉莉花是不怕曬的,日頭照得越足開得越歡。」李福仁道:「噢,是這麼賤的。」常氏道:「明年開春不如把蓮花心的移栽到小嶺仔去,安春在鸚鵡籠的自留地也都是向陽的,明春都栽了去。」 李福仁道:「正是。安春的自留地只等我侍候得能收成了,他就等著摘花去了!」常氏道:「是兒子的地,你也別分那麼清楚,他若肯摘,那有什麼不可的,你不為兒子那還為誰操勞,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兆壽叔?」李兆壽嘿嘿笑了。細春知道此時常氏口袋裡有零錢,便伸手進去掏了兩角出來,常氏也不阻擋,只道:「別掏多,這個月會錢還發愁呢。」細春取了零錢,告知道:「三哥回來了,在裡面呢!」 常氏忙進去,正見三春把一大碗香噴噴稀飯吃了個底朝天,忙道:「兒呀,你可回來了,幾個月都沒你聲,可有吃的喝的?」三春把筷子一擱,抹著嘴巴,微笑道:「你看我這身行頭,像是沒吃沒喝的嗎?」常氏道:「倒是不像,只是沒你資訊,娘不能不擔心你吃啥喝啥,住在哪裡,有沒有被人欺負?還聽你細叔說,曾到華生哥那裡吃過住過,是吧?」三春不屑道:「說哪裡話,他一個老師,工資還不夠吃喝拉撒,我去他那有什麼便宜可占。我朋友那麼多,住的地方多了,住膩了自己就換換而已。崇文旅社,我住那裡一個月,老闆都不要我錢,現在我租在縣裡一個平臺房子,給房東錢,他還不收,說你想住就住,都對我到這個程度!」 常氏道:「哎喲,什麼好福氣都能遇上這麼好的人!」三春道:「這裡頭的奧妙你不懂,他們看出我身份來,就不敢要我錢了。現在我幹很輕鬆的事,每個月都有工資,比那坐辦公室的還舒服又自由,一切都走上正軌,跟以往都不一樣了。」常氏喜道:「哎喲,那你時運可能來了,也該來了。你做的什麼事呀,也跟娘說說,出去人家問我你在縣裡做什麼,好歹也有個說頭!」三春道:「這事說給你聽你也不懂,我的這工作那錄影裡面演的才有,這村裡的土人是不能瞭解的。」 常氏道:「哦,那先進的東西我也就不問了,知道你有吃有喝我就放心,按我說,你這年齡,要是有生活了,也該說個姑娘回來了。」三春道:「那都是小意思的事,等我閑下來再弄幾個姑娘你來挑!」常氏道:「什麼弄幾個,弄一個就夠了。莫非是縣裡的姑娘?」三春道:「廢話,我現在難道還找農村的姑娘!」那常氏喜悅得眼角倒濕了,道:「要是真能這樣,那就祖宗保佑了。」 母子倆聊了,又扯到辭退保姆的事,常氏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三春道:「早知道她這個女人這麼小氣,我就雇一輛車去,把她家裡東西都拖走算了。倘若她現在還敢惹我,我倒給她一個教訓!」常氏勸道:「兒呀,別說橫話了,那葉華是個好人,你不要去計較她。」本來還想提到借錢的事,讓三春手頭寬了就把債還了,但看這口氣,只好把話頭咽了下去。常氏又轉話題道:「那你回來做甚?」三春道:「我聽說你被人辭了,回來看看呀,若受氣了,我得找她出氣去呀!再有,我回來找個把人手去縣裡幹活!」常氏道:「你可別再提受氣不受氣的事。你要找什麼人呀,你二哥想找事還沒找到事做呢!」三春道:「我這活兒要腦子活絡的,他那悶人可不行。你別問,我這處理完事就回縣裡。」常氏道:「既如此,我且到街上買點魚菜回來。」 三春閒扯完畢,在灶口柴堆裡取了一截草莖,邊剔牙邊出門去,從下邊街逛蕩到上邊街。原來增阪村的街道是丁字街,東西長街叫上邊街,從下邊井往南一條叫下邊街。三春帶了一身派頭走過,自然是家鼠走在田鼠堆裡,有與眾不同的時髦相,在店頭認識的人叫道:「哇,三春,已經這麼派頭了,在做什麼事呀!」三春微笑致意,低調回道:「沒什麼,忙工作!」又有那不服氣的後生仔待他走過,譏笑道:「還真有人怕別人不知道自己在縣裡當壞崽!」那聽者又多了一份好奇打聽,那不服氣者似懂非懂添油加醋說了一番,消息就不脛而走了。也有人道:「你若看不起他,也整這一身派頭來?」 那後生仔道:「我沒那派頭,也不當壞崽。」又有那好奇者曲線打聽,見了常氏問道:「哎呀,三春如今不一樣啦,可知在縣裡幹什麼好工作?」那常氏聽了話裡有讚美之意,也欣喜,回道:「我只知他在縣裡有飯吃,能不曬日頭,具體什麼工作也不懂,他說他那工作只有錄影裡頭有,我這把年紀又怎會通曉呢!」也有問那李福仁的,李福仁則苦笑道:「我是不知也不想知,他說的花哨話誰又能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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