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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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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過後,山色新綠,布穀鳥在山中死叫死叫,聲音透亮地傳了來,更有那黃雀就棲息在村中馬尾松上,天不亮就叫醒人家。而土裡也有氤氳的暖氣傳到腳板上。那說書匠李兆壽的腳趾一遇春氣,便起潮腫,吃了晚飯,便到了李福仁那院子的天井裡,掰了一片蘆薈,取那脂膏塗抹。李福仁正思量去合作社裡買谷種,李兆壽傳訊道:「今年來了雜交新種,都趕早去買了!」李福仁道:「那新種說是產量高,沒有種出來一兩年也不知道,以前有新種,也有好的,也有反而差的,所以也不敢全買新的。」李兆壽道:「八號雜交最穩定,你可種一半。」李福仁道:「正是,去年下冬辦了二春的喜事,花了五擔穀子,還欠他叔兩擔呢,今年可不敢大意!」李兆壽道:「怎會吃了五擔,是釀酒嗎?」李福仁道:「釀酒用了兩擔,那流水席吃的米多,三四天親戚鄰居輪著吃,山都會吃空。」

  正說著,安春叼了一根煙進來,吐了一口煙霧,對李福仁道:「你要撒種子,把我的也一塊撒了!」李福仁道:「下冬我給你撒的種,現在又要我來!」安春不屑道:「就我那兩分地,單撒種多麻煩,你只不過多撒幾把,種子錢回頭我算給你。」李福仁道:「你今年也要種點糯米和粳米,要不做糕又要到我這兒拿。」安春道:「隨便,你撒什麼種我種什麼穀子,一家人分那麼清楚幹嗎,你說是吧兆壽伯!」李兆壽笑道:「你爹也老了,多一分活多一分累,你也體諒他。」那李兆壽把光腳擱在凳子邊沿,往那泡腫的指甲蓋下塗蘆薈汁兒,安春岔開話題道:「你這腳趾,得到醫院看看,那裡的藥管用,年年塗這蘆薈汁,好不了!」

  李兆壽哈哈大笑道:「你莫不是開玩笑,我又不是富貴人家,也不是退休幹部,提起醫院兩個字,不讓人笑死。不瞞你說,活到這個歲數,那醫院長得什麼樣子都沒見過呢。咱們要是實在過不去,到診所拿兩個藥片已經是不得了了,哪裡麻煩得了醫院,你嘴上說說過癮罷了!」李福仁道:「你理他做甚,他只放空炮。」又對安春道:「種子我來撒,那田你自己也該去翻了。」

  安春道:「翻他做甚,我叫了老八的牛給我去犁,多省事!」李福仁道:「犁田你要錢給人家,自己拿鋤頭翻他一兩天,又不累!」安春反駁道:「牛能幹的事還用人去幹嗎?真是老腦筋,現在外邊都是拖拉機來耕,人家國外的農民都不用自己動手,都是機器。」李兆壽笑道:「都用機器那都不是農民,全做工人了!」安春閒扯著,從前廳踱到廚房,見灶上有一根黃澄澄的螃蟹鉗子,便扔了煙蒂,拿鉗子啃了起來。

  李兆壽歎道:「不單是他,這後生都越來越不像話,幹點農活跟要他去死一般,不似我們,把田地當了命根子一樣做!」李福仁道:「正是,當年攔海分了田,我好比撿了一條命,都活過來了。這後生勤奮的也有,單說安春,就是一個懶字當頭,他娘慣的。」安春吧唧吧唧從廚房出來,聽了分辯道:「也別說我懶,田地能種出幾個錢呀,凡有點出息的,都不會在地頭上幹了!」李福仁辯道:「你是農民,不種田能幹嗎?人要勤快,批上十幾畝地,什麼錢都賺過來了!」

  安春道:「你別老當我是農民,我遲早能吃快活飯的!」李兆壽道:「這安春說得也有道理,如今副業多,賺錢的門路廣,後生難怪不肯種地!」李福仁道:「門路多不勤奮也是白搭,我們種的糧食都是能吃的,實實在在的口糧,比什麼都強!」安春問道:「娘沒說什麼時候回來?」李福仁道:「她只每月標會回來!」安春道:「聽說三春到了她那裡,別賺兩個錢都讓他挖空了。」李福仁道:「恐怕被他挖空哩!」安春道:「娘回來了可叫我一聲,我有事找她。」說罷便搖搖晃晃閒人般去了。

  那李福仁家裡有七分地,加上安春的三分,整有一畝,恰要五六斤穀種。又因那糯米和粳米種得少,撒起來不方便。那李兆壽腦子靈光些,道:「何不兩家歸置起來,糯米種子由我撒了,粳米種子由你撒了,到時候秧苗互相用,方便些。」李福仁道:「虧你想得出,有道理。」穀雨時分,李兆壽便把種子早早撒了,又早早拉了細春一道去把田地翻了,撒了草木灰。那細春小學畢業就不讀書了,上山掏鳥,下河撈魚,耍玩了幾年,去年十六歲,就吃了面蛋,過了成人禮。李福仁想著頭三個兒子都不願做農事了,就想讓細春幫自己的農活,省得自己幹不動了,那田地又荒去。哪知細春也有意見,道:「他們都不幹農活,你偏讓我幹!」

  李福仁道:「你若肯念書,有工作,將來也許能不曬日頭;你又不念,若又不學農活,只能變成壞崽!」因此便跟牽牛一樣,把他牽在自己身邊。那常氏又心疼,道:「兒子若不願意幹,你就不要勉強他幹了!」李福仁惱道:「頭三個兒子都你管,都懶字當頭;細春我帶著學好,你還干涉,你能一輩子都讓他吃奶?」常氏道:「你別這麼說兒子,後生不都這樣,那二春去了廣東賺了那許多錢,又怎說懶?」李福仁道:「要不是我當初不給他吃飯,餓他幾天,他後來能自立?兒女是打出來的,沒你這般寶貝一樣疼!」常氏嘀咕著不服氣,卻也不再爭執。

  李福仁順道去看了看安春的田地,去年下冬的稻茬仍在,那早春的地氣一上來,全都發了新葉,便去催安春。安春道:「來得及,老八的牛累病了,好了便來。」李福仁又踱到老八的牛欄去,看了那牛,牙口老了,確實沒力。李福仁解放前給地主放過牛,頗知習性,看了那牛的眼神,自語道:「老東西可憐!」老八從邊上糞池出來,系著褲腰帶道:「它老了,幹一兩天就得歇著!」李福仁道:「我早時給地主放牛。這麼老的牛一般就無用,要不閑著,要不殺了,到田裡拖不動犁倒更麻煩!」老八摸了摸牛角,道:「正是,可惜我不是地主,還要它幹活。」李福仁笑道:「它也是命不好的牛哩!」老八道:「下輩子讓它投胎到富貴人家去吧!」

  原來那老八是五保戶,孤寡一人,生計還得指望牛呢!閒話少敘。且說這一日,淩晨,天色朦朧淡亮,李福仁便已起身。只有不知藏在何處的嘰喳鳥叫,讓人曉得這是天快亮了。李福仁先去秧地把秧苗拔好,紮了一束束碼在竹筐上,挑到田裡,均勻扔到田間。此時才值天亮,先是天邊一派通紅,俄而憋得紅紅的日頭才懶懶升起,天地間一下子豁亮,沿著水窪地跟塗了紅黃色一般,人在畫中了。而鳥鳴聲更加脆亮雜亂,四面八方,不曉得在說什麼,但曉得它們也相當激動。李福仁幹完這一出活兒,便返回去吃早飯,尋思把細春叫了一起插秧。還沒到家門口,被鷺鷥嫂一把逮住,嘶聲道:「快快,我的豬被當成安春的豬給拉走了,叔呀,這回只有靠你把它弄回來了。」李福仁被說蒙了,道:「何事,你且慢慢說來。」那鷺鷥嫂慌張得顛三倒四,平時的伶牙俐齒全掉了,半晌才說出原委。

  此事須從安春說起,因安春生了兩胎,都是女孩,死活也要生男孩,卻被計生組上了名單。淩晨那村委主任領了計生組的人,想趁人睡得正死的時機,偷偷來捉拿了去結紮。安春分了家,住的是街頭的一座大厝隔出來的廂房,早有準備,聽了狗叫,便知道動靜,連同老婆一起,從後門逃竄了去。計生組闖了進來,卻撲個空,因前面已經捉了一次,也被安春逃了,當下大怒,用鋼條將家中木衣櫃捅得一個一個窟窿,恰似那不齊整的馬蜂窩。因家中也無甚物事,出了門口,見邊上豬圈裡有只半瘦不肥的豬崽,且睡得香呢,便牽了去,只待安春帶了老婆來換豬。誰知那豬卻不是安春的,只因鷺鷥嫂家裡窄,見鄰邊安春有豬圈閑著,便買了豬這裡養著,卻被當了安春的豬牽去。等鷺鷥嫂起來做了豬食,才知道豬已成了冤枉的主兒。因那計生組是鎮上的公家人,鷺鷥嫂倒不敢自己去要,也尋不著安春,才慌裡慌張尋上了李福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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