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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當中有兩個人是他的養父養母,他父母去世後,被親戚收養。他、施容和蔚時雨從小便充當這些人的道具,據說柏雲舫的智商相當高,那些人有心培養,便將他們送去學校讀書。但柏雲舫讀書並不認真,大學時很少去上課,所以考試都是低空飛過。也有另一種說法,考試他只答一半的題,好像是不願意出風頭。因此,學校的同學只對相貌俊秀的施容印象最深,柏雲舫這個人,他們大多記不住——」

  「他們三個人當初斂了不少錢,但奇怪的是,柏雲舫有段時間是非常困窘的,全靠施容接濟才能過活。挺過來後,他成立了那家貿易公司,很長一段時間沒再去做過壞事,可能也是那時瞅上了我們家。不然哪會有那麼巧的事,施容找上我,周亮又被聘進他的公司?——」

  路佳說得神采飛揚,她調查出這個大秘密,相當地有成就感,所以她忽略了沐陽的靜默,一種異常的靜默,仿佛她的身體已經被分解成化學離子,融進了空氣裡。

  良久,沐陽才抬起眼皮,聲音薄弱地打斷她:「今天也很巧。」她的眼皮又垂下來了,似乎不願意看路佳。「那麼巧的,他們就坐在我後面;那麼巧的,我就能聽見他們的談話;那麼巧的,雲舫正好晚了二十分鐘到。」她忽然將報紙撕爛了,拋出窗外。「你真聰明,什麼都知道,他們三人的關係你也知道,他們會說什麼也猜得到。你更聰明的是,讓他們三個碰面,也會讓我起疑心,好回來問你。」

  她失望而痛心地看著路佳。「你提醒我的方式真是周到啊,那花是你送的,留言條也是你讓花店員工列印的吧?」她諷刺地扯了扯嘴角。「我應該先贊你聰明,然後謝謝你為我費了心機,將我解救出來。」

  她無趣地搖搖頭,緩緩站起身,慢悠悠地往客廳走。一會兒她又似想起了什麼地回頭,望著發怔的路佳道:「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包括韓悅在內,但自從小時起,你總是把我和韓悅看得很笨,自作主張地干涉我們的生活。但結果呢,韓悅借了你的錢跟周亮結婚,孩子快出世的時候,周亮出軌了,她除了妥協沒有別的辦法。而我,也不會感激你。」她空茫的眼睛裡又盈滿了淚。「如果雲舫有那樣的過去,我一點兒也不想知道。你覺得你做對了事是嗎?那我現在也告訴你——」

  「你回武漢吧,于叔沒有幾年時間了,這次你的失蹤讓他的壽命又折了不少。」

  她說完往前走去,身後傳來鏡子碎裂的聲音,她沒有回頭,那般尖銳的響聲,甚至沒使她的心震顫一下,麻木,徹底麻木了。

  Chapter 52

  川流不息的街道上有那麼個女人,蒼白的臉,手抄在褲兜裡,雙眼仿若失明了一般,空洞地盯著前面,表情麻木得像是沒有任何感覺。路人偶爾會多看她一眼,她並不知道,對她而言,城市是空的,沒有人,也不,或許根本沒有什麼城市,她微微揚起臉,睥睨著這個荒蕪的城市,除了天和地,什麼都沒有。她也沒有記憶,曾經上過學,工作過,交過兩個男朋友,她快結婚了,這些全是虛幻的,可能只是她什麼時候看過的一場電影。

  她莫名其妙地笑,既然天地間一片荒蕪,哪來的電影可以看,她再次笑了,怎麼沒有電影?世上的一切都是虛構的電影。她想到了『電影』裡的雲舫,他到底是什麼人呢?

  她想著電影,想著雲舫,她以為自己也身在電影裡面。就這樣走到了另一條街,這條街全是商店。天色開始灰暗了,櫥窗亮起了溫暖的燈光,陳列的商品自她的餘光一晃而過,衣服,首飾,圖書,蛋糕——看到蛋糕時,她覺得餓了,便走進店裡去,拿了個麵包坐在窗邊的位置上開始吃。嘴一張開,眼淚就滾出來了,她咬了一口,嚼爛了吞下去——只是人的本能。

  旁邊也坐了一個女孩兒,她桌上的食物很豐盛,牛角麵包,霜淇淋,奶昔,她像是很快樂地品嘗著那些食物,吃的也很優雅,時不時地用紙巾擦一下嘴。沐陽吃掉整個麵包,又拿了一個吃完才感到飽了。她站起來往外走,嘴角還沾著麵包的油漬,亮得發光。

  推門時,店員叫住她,說:小姐,你還沒有付錢。

  這句話讓她從『電影』裡走了出來,現實的世界,吃了人家的東西,是一定要付錢的。她給完錢經過玻璃門時,門上映出一個黑沉沉的臉影,外面太黑了,襯得像是老式膠捲裡半身照,臉的輪廓淡得看不清,但她知道那是自己的臉,雖然不清楚,她也知道那是一張絕望的,茫然的臉。

  她一直往前走,哪裡都有人,有樓房,也有花瓣已經萎蔫的木棉。她走過時,這些事物總要拿走她的一些東西,感情,記憶,歸宿感,走得很遠了,她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給拿走了,然而,樓房,人,依然無處不在。

  她想歇下腳,便在路邊的長椅上坐會兒;若她渴了,就在自動販售機裡買瓶純淨水;最後她想睡覺了,去了好幾家酒店,都說太晚已經沒有空房。

  如果她不走到以往租住的社區前,今夜,她或許只能流浪下去。

  她沒有打掃積了灰的房間,進門便蜷到床墊上,貓頭鷹圓鼓鼓的眼睛瞪著她,像是在控訴她這麼長時間對它的冷落。她起床在衛生間裡找到一塊抹布,沾水給它擦了個乾淨,便讓它看著自己睡著。

  雲舫回到家時,路佳已經在收拾行李了,他問她:沐陽呢?

  我不知道。路佳用一雙紅腫的眼睛看著他。

  雲舫像淋了場大雨般,渾身冷了個透。好一會兒,他才憤怒地指著她的鼻子,抖了幾下,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指著我幹什麼?想打我?路佳輕蔑地看著他,譏諷地說:你有打我的功夫,還不如去找到她。我要回武漢了,祝你好運!

  雲舫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鐵釘,直直的釘到她的臉上。半晌後,他才收回手,在身側握緊,轉過身出了大門。

  該找的地方都找了,該問的人也問了。周亮接到消息後就立刻趕回家裡,告訴他沐陽沒來過。他也打了電話給介桓,介桓並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兒,以為只是吵嘴而已,便輕描淡寫地說:她很久沒跟我聯繫了。

  他的話使雲舫生了疑,想到沐陽真可能去他那裡,心裡又急又恨,但他也怕沐陽真沒在那兒,於是說道:如果她去找你了,你幫我留住她,不要讓她一個人出去。十一點時,介桓給他打來電話,說沐陽的手機打不通,她人也沒來過。雲舫這才相信介桓沒有騙他,但心裡越發地急了。

  幸好他一向冷靜,不用多久便想到了小公寓。

  他仰頭望著那扇亮了燈的窗戶,眼睛如同四周的夜色一般幽深的黑。那盞燈泡總是壞掉的路燈,如今有氣無力地亮著,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突然一下滅了。他記得很清楚,剛認識不久,也是在這樓下,幽暗的車裡,唯一的一盞燈滅了,漆黑中,他沒控制住自己而抱了她。所以,當他在周亮家看到她和王介桓親密交談的樣子,又目送著她上了王介桓的車,他便惦記著這盞路燈是否亮著,一路跟了來。

  這一惦記,便是這麼長時間的糾纏。

  他低頭不再看那扇窗戶,早知道糾纏不了一生,卻在她說出那句「老死或病死在另一人的懷裡,再到另一個安全的世界重逢」時,靈魂便與她纏繞上了。

  無數次地刻意冷落,也沒能讓她離開,偏偏在她答應了要與自己走完一生時,因他而死了心。

  這次,她是會離開吧?

  他心裡沒底,但還隱隱地希望著。他看向那盞路燈,儘管那希望比那燈光還要微弱。

  Chapter 53

  沐陽半夜醒了,翻身的時候撲了個空,就再也睡不著。檯燈和吊燈都還開著,屋裡亮堂堂的光照得她渾身發冷。她抱臂坐著,把頭枕在胳膊彎裡,剛閉上眼睛,雲舫便跑來了,明明就黑乎乎的一片,他的身影卻很明晰,穿著筆挺的西裝,拿下眼鏡後一張輪廓深刻,五官細緻的一張臉。她的雙臂抱得更緊了,像是要抱住他,她的手都攀上自己的肩了,抱住的還是自己顫抖的身體。

  她把自己的臉給悶著,悶著發出笑聲,笑得流出眼淚,她跟自己說話:好傻啊,這麼大點兒地方,哪是雲舫能鑽得進來的。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給他留丁點兒地方,但是自己抱著自己,抱得再緊仍然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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