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大女三十 | 上頁 下頁
十九


  我順著我媽的話麻利往下爬:「那新床好不好看?鄭倫自己買的,我還見都沒見過呢。」我媽不答我,反問:「那你剛才還不上樓看看?」我指了指手機上的時間:「這都已經遲到了。」我爸終於發話:「你急什麼急?一點兒女孩子的矜持都沒了。」我瞪他:「如今我只講求效率。」女孩子?我早就不是了。

  唐家三口到時,鄭家三口已經到了。再見鄭倫,我心頭竟別有一番情愫。他的小卷頭髮依舊,濃眉大眼也依舊,他西裝革履,在這旁人皆擼胳膊挽袖子的火鍋店中獨樹一幟。他比他站著的媽媽高出一頭,比他坐著的奶奶魁梧一倍。哦,對了,她們也是我的媽媽和奶奶了。我心頭那番情愫,應稱之為陌生的溫暖,像是自己即將被好心的陌生人家收養。

  鄭倫見到我們,迎上前來,深深一鞠躬:「爸,媽。」這下,我媽既尷尬又激動,漲紅了臉。至於我爸,眼角和嘴角同時一抽,有如革命戰士不幸中彈。我體諒他:這麼一素不相識的小夥子冷不丁叫誰一聲爸,誰都得抽。

  鄭媽媽也迎上前來,我紅著臉:「媽。」這聲一出口,我緊繃繃的經絡終於放鬆,心頭巨石也終於入土,像是完成了一件極難完成的任務。從今以後,我再嚷嚷出這「媽」字,就會有兩名中老年婦女應聲而至了。

  還是「奶奶」這稱呼好,天下不知有多少人共用這一詞。

  我們圍坐一桌,我爸媽向奶奶問好,稱她為「鄭倫奶奶」。奶奶祖籍山西,話少,有口音。那一次我初登鄭倫家門時,奶奶問過我老家是什麼地方,我說老家是天津。奶奶又問:「天津什麼地方啊?」我自作主張答得籠統:「市里。」接著,耳背的奶奶點點頭:「哦,順義啊。」我氣餒:這一籠統,從天津市裡就直奔北京郊區了。奶奶今年八十二歲,拄拐,因為一年前往床上坐時沒坐好,坐在了地上,傷了大致是胯骨的那麼一塊骨頭。從一年前的臥床,到今天的拄拐上下五層樓,老太太真可謂堅忍不拔。

  一般人家吃火鍋都吃得大同小異,無非是牛羊肉、海鮮、豆製品再加菌類若干。我沒話找話:「啊,真巧,我們兩家人口味差不多呢。」鄭倫一聽,附和道:「啊,是啊,真是有緣分啊。」可我再一細想想:這話真是做作,吃火鍋能吃出什麼口味差別來?辣與不辣?也就這個了吧。

  我兩個媽面對面坐著,互相偷偷地瞄看對方。我親媽雖年長我婆婆三歲,但在皮膚上卻略勝一籌。她熱愛健康的作息,也熱愛用黃瓜皮和雞蛋殼裡殘留的蛋清美容。她們的髮型如出一轍,耳上或耳下,中卷或大卷,只取決於當下距她們上一次去理髮店的時間是短還是長。我再看向鄭倫頭上性感的小卷,那效果,與理髮店無關,只出自美髮店。我兩個媽的身形也相差無幾,一米六出頭,不胖不瘦,但腰間有贅肉。到了她們這把年紀,誰沒贅肉只能代表誰沒福氣。

  長方形的桌中央,銅鍋內沸沸揚揚。我一直推崇銅鍋和木炭的原汁原味,那不是這鋼那鋼和這爐那爐等現代科技的產物可媲美的。

  我和鄭倫面對面,鍋上升騰著朦朧的水汽。我們四目交織,我直覺滄海桑田也不過一瞬間。可真的才一瞬間,鄭倫的額頭就滴下一滴汗來。我為之一振,覺得美好畫面如泡沫般稍縱即逝。我低聲道:「幹嗎穿西裝,吃火鍋多熱。」鄭倫倒高聲:「第一次見叔叔,我當然要穿得正式一點啊。」當然,之後他又匆匆改口:「不是,是見爸。」

  我爸坐在鄭倫奶奶的對面,看著鄭倫和奶奶的中間。他一聽這話,立馬挺了挺腰板:「嗯,嗯。不用拘謹。」可其實最拘謹的那一個,非他莫屬。我爸身材高瘦,長胳膊長腿。他一直以為,他女兒會遺傳他,出落成螳螂般的女模特。但結果,我險些淪落成了童裝模特。我號稱一米六,其實一米五八。我自認為個子小是利大於弊的,雖說一直生活在人家的眼皮之下,但好歹看似青春。于我而言,青春已逾越了結婚,上升為了目前的頭等大事。我爸戴眼鏡,典型的知識份子以及優秀黨員的容貌。他在我媽和我面前,倒是活潑的,但在生人比如鄭家的面前,則僅存端莊了。他靦腆極了,連屬於他唐家的女婿也不敢細細瞧個明白。

  我唐小仙的第一場喜宴波瀾不驚。只聽得我媽說:「我這閨女嬌生慣養,您以後可得多擔待。」又聽得我婆婆說:「您放心,我不會委屈小仙的。」我只覺我媽乾脆利索,事先為我扣上嬌慣的帽子,免得我婆婆以及婆婆的婆婆一上來就把我當做使喚丫頭。我又覺我婆婆寬厚慈善,表裡如一,她那句「您放心」一出口,我的一顆心倒是先放得穩穩當當了。

  至於我爸,和奶奶相仿,一張嘴只吃不說。我那次初登鄭倫家門時,就見奶奶食量驚人,遠遠在我之上。而今日我爸坐在她對面,頗有比試之意。我只見這邊一筷子,那邊一筷子,有如巔峰論劍。我一看就看了個明白:這二人,頭銜都乃一家中的大家長,可其實均是傀儡。

  鄭倫的食量應遺傳于奶奶。他雖大汗淋漓,卻仍大快朵頤。

  喜宴結束後,鄭唐兩家六口人相繼走出圓緣火鍋店。我和鄭倫走在最後,他偷偷摸摸牽上我的手,俯首至我耳邊:「媳婦兒。」我撲哧一笑:「傻小子,娶個媳婦兒美成這樣。」鄭倫傻笑:「美成哪樣了?」

  他鄭倫與我唐小仙一樣,此時此刻被婚姻的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吞沒,頭腦混沌、表情誇張、手足無措。

  走到門外,唐家的傀儡大家長興致勃勃:「來,我代表我們幾個家長,祝福你們倆孩子,閃婚閃得美滿,美滿到白頭偕老。」我瞠目結舌:「爸,您,您也知道『閃婚』這詞兒啊?」我爸喝酒喝美了,顛著腳得意揚揚:「你別小看了你爸,你爸我時髦著呢。」我媽替我爸不好意思:「哎呀,走走走,回家了。」

  就這樣,鄭唐兩家背道而馳,各回各家了。這只有至親沒有好友的喜宴勝利閉幕。這既無聘禮也無嫁妝的婚姻也隨之正式拉開序幕。這沒有新房只有新床的洞房不在今天,今天,我雖已開始了為人妻的人生,但依舊跟著父母回了唐家。而我的丈夫鄭倫,也依舊回了鄭家。至於我們的洞房之夜,將發生在我們旅行歸來之時。剛剛在火鍋店,我們兩家已商榷妥當,我和鄭倫即將依從旅行結婚的套路開展:近日內,我們將去往他市遊玩,返京後,先宴請鄭倫一大家,後去到天津,宴請我唐小仙一大家,最後,宴不宴我們的好友,就是我們自己的事了。這商榷結果的雛形本就是我和鄭倫的計畫,我們不喜婚慶車隊排成排,更不喜酒桌幾十近一百,一切從簡為好。鄭倫和我高舉反對鋪張浪費的旗幟,鄭唐兩家家長唯余我倆是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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