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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我有話要和你談。」他下意識地捏緊了拳頭,「其實我不想在這兒說,可是只有找到這兒來才最有可能見到你——我要帶我兒子走,就這麼簡單。」

  「你失業了對不對?」我斜斜地凝視著他的眼睛,一笑,「一定是被你的研究所掃地出門了。這個時候想起你兒子了,你是不是打算帶他回去申請殘障兒童補助啊?不靠著他你沒法吃飯了?」畢竟做過夫妻,我比誰都知道怎樣激怒他。

  他嘴唇都發白了,看他這副強迫自己不要爆發的樣子真是有趣,「鄭東霓,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卑鄙?」

  這個時候南音的聲音終於插了進來,怯生生,但是清澈的,「你不能這麼不講理——是你自己不願意要鄭成功,姐姐才帶著他回來的;是你自己嫌棄鄭成功有病,才要和我姐姐離婚的,現在你說你要帶走他,你也太欺負人了。」

  他驚愕地轉過臉看著南音,「誰告訴你我們離婚了?誰告訴你離婚是我提出來的?你們是她的家人,自然什麼都信她,可是我從來都沒有在離婚書上簽字,是她不願意和我一起生活,是她一直要脅我,她帶著孩子回家無非是為了——」他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遲疑。

  我一直都在等著這一刻。一直。他停頓的那個瞬間,我讓自己慢慢地倒退,一,二,三,正好三步,我可以踉蹌著癱坐在身後那張沙發裡,記得要做出一副崩潰的姿態,但是不能太難看。非常好,我跌坐下來的時候頭髮甚至亂了,多虧了我今天剛剛做過髮型,殘留著的定型啫哩功不可沒,它們只是讓幾縷髮絲散落在我臉上,卻沒有讓我披頭散髮的像個瘋女人。緊接著,在方靖暉猶豫著要不要說出下面的話的時候,在下面的話呼之欲出的時候,我搶在他前面,號啕大哭。

  「三嬸,三嬸——」我仰著臉,尋找著三嬸的眼睛,「他造謠,他撒謊,他無恥——方靖暉你王八蛋——我什麼都沒有了,你還要來搶走我的孩子,你要把我的孩子帶回美國去好讓我見不到他。我才不會讓你得逞,誰想把孩子從我這裡帶走,除非從我的身子上踩過去!所有的苦都是我一個人受的,都是我一個人扛的,別人有什麼資格來罵我,有什麼資格!去死吧,都去死吧,都是你欠我的,我就是要拿回來,都是你欠我的——」我用力地喘著氣,心滿意足地傾聽一片寂靜中我自己胸腔發出來的疼痛的、破碎的嗚咽聲。

  「東霓!」三嬸跑過來,坐在沙發扶手上,一把把我摟在懷裡,把我的頭緊緊貼在她的胸口上,「你不要怕,不要怕。別這樣,鄭成功不會走的,你放心東霓,我們全家人一起商量,一定能想出辦法——東霓,好孩子。」三嬸一邊輕輕拍著我顫抖的脊背,一邊抬起頭說,「不好意思,方——靖暉,你還是先走吧。今天這樣什麼話都沒辦法談——而且我們全家人也的確不清楚你們倆之間到底怎麼回事。」她一面說,一面急匆匆地抽了兩張紙巾在我臉上抹,「東霓,不管怎麼樣,要冷靜,我知道你心裡委屈,三嬸知道——」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我的眼淚變成了真的。因為我突然間想起了那一天,在我作產前檢查的那天,準確地說,在我知道鄭成功的病的那天——我看到那個醫生的灰藍色眼珠裡掠過了一絲遲疑。我不甘心地問他我的孩子是不是一切都好,可是他只是對我職業化地微笑了一下,然後說:「你還是到我隔壁的辦公室來,除了我,還有個專科醫生在那兒,我看我們得談談。」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有事情發生了,而且是很壞的事情。

  我笨手笨腳地抱緊了自己的肚子,鄭成功還在裡面輕輕地蠕動著——突然間,我的眼淚就不聽使喚地掉下來,湧出來。慌亂中我又急匆匆地用衣袖去擦臉——我死都不能讓那些醫生看見我在哭……有誰敢說自己真的知道那是什麼滋味?那種絕望即將降臨又偏偏抱著一絲希望的滋味?那種恐怖的、狼狽的、令人醜態百出的滋味?我抓緊了三嬸的衣袖,身體在突如其來的寒戰中蜷縮成了一團。

  「你還不走啊,你滿意了吧——」我聽見南音勇敢地嚷,「你知不知道就在今年元旦的時候我大伯死了,我姐姐的爸爸死了,不在了——她好不容易才剛剛好一點兒,你就又要來搶走鄭成功!你有沒有人性呀!」

  為了配合南音這句臺詞,我把身子蜷縮得更緊了些,哭聲也再調整得更淒慘些。

  三嬸就在這個時候站了起來,「今天這個樣子我看什麼事情都談不成,你還是先走吧。你們倆之間的問題我們也不好插手,可是我們家的人不是不講理的,有什麼話等大家冷靜的時候再慢慢說。」

  「阿姨,不好意思,打擾您了。我會在龍城住一段時間,我把位址和電話留在餐桌上了。」他走過來,彎腰拾起他放在牆角的旅行袋,順便在我耳朵邊輕輕說了一句:「差不多就行了,別演得太過火。」

  還是那句話,畢竟是做過夫妻的,他也比誰都懂得怎麼激怒我。我想要站起身來,飛快地把剛剛三嬸倒給他的那杯茶對準他的臉潑過去。但是我終究沒有那麼做,因為我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我任由自己蜷縮在沙發裡面,身體似乎不聽使喚地變得僵硬和倦怠。最終我只是慢慢地挪到茶几那兒,把那個余溫尚存的茶杯緊緊地握在手心裡,我的手不知為何變得很冷。「姐。」南音很乖巧地湊過來,暖暖地摸著我的膝蓋,「不要哭了嘛。那個傢伙已經走了。」三嬸如釋重負地拍拍我的肩,對她說:「好了,你讓姐姐自己靜一靜。」然後她站起來往廚房的方向走,「都這麼晚了,不做飯了。我們叫外賣吧。南音,去打電話,你來點菜,別點那些做起來耗時間的菜,要快點兒,你吃完了還要回學校。」

  南音也站起身來,她軟軟的聲音變得遠了,「什麼菜算是做起來耗時間的?」三嬸歎了口氣,「還是我來點吧——看來我真的得開始教你做菜了。」「好呀,我願意學。」「算了,」三嬸的語氣又變得恨恨的,「我把你教會了,還不是便宜了蘇遠智那個傢伙?」

  有個人站在我的面前,慢慢地蹲下。他的手輕輕覆蓋住了我握著茶杯的手,於是我不由自主地把那個杯子握得更緊了——我們倆在這點上很像,都是從很小的時候起就有這個習慣動作。其實我知道他什麼時候到的家,就在我看見他鐵青著臉,悄無聲息地進門的一刹那,我就決定了,我絕對不能讓方靖暉說出那些事情,我絕對不能讓西決聽到那些事情。儘管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可是我管不了那麼多。人的意志有的時候真的是很奇妙的。就因為我下定了決心,演技才能那麼好——我平時是個很難流出眼淚的人,打死我我都不見得會哭。

  他伸出手,他的手指輕輕劃過了那些面頰上眼淚流經的地方,然後對我笑了,「人家鄰居會以為我們家在殺豬。」

  「滾。」我帶著哭腔笑了出來,「你髒不髒啊,就這樣把你的手偷偷往靠墊上抹,別以為我沒有注意到。」

  「滾!」他惱羞成怒的表情又一次出現了,接著他說,「你的熱帶植物,和我原先想的不大一樣。」

  我心裡一顫,胡亂地說:「不一樣又有什麼要緊?反正這個世界上的人渣是千姿百態的。」

  「真的是你先提出來離婚的?」他靜靜地問。

  「真了不起,」我瞪著他,「才跟人家打了一個照面你就倒戈叛變。」

  「是不是你?」

  我也直直地回看著他的眼睛,說:「不是。」我真的不明白,人們為什麼都想聽真話,或者說,人們為什麼總是要標榜自己愛聽真話。真話有什麼好聽的?真和假的標準是誰定的?

  「那麼他為什麼要來帶鄭成功走?」他呼吸的聲音隱隱地從我對面傳過來。

  「他說什麼你都信嗎?」我煩躁地低下頭,喝了一口手裡那杯冷掉的茶,突然想起也不知道那個人渣之前喝過它沒有,一陣噁心讓我重重地把杯子放回桌面上,「嘴上說是要回來帶鄭成功走,誰知道在打什麼鬼主意。他那個人城府深得很,打著孩子的幌子無非就是為了騙你們。你是相信他還是相信我?」

  「我當然相信你。」他靜靜地說,「我只信你。」

  西決,信我就錯了,你真不夠聰明,其實你從小就不像大人們認為的那麼聰明。可是你必須信我,你只能信我,因為如果你不相信我了,我會恨你。就像恨方靖暉一樣恨你。方靖暉永遠只會拆穿我,只會識破我,只會用各種看似不經意的方式讓我覺得自己很蠢,提醒我我配不上他。可是西決,你知道嗎?若你不能變成方靖暉那樣的人渣,你就永遠都會輸。就永遠都會有陳嫣那樣的女人一邊利用你,一邊以「感激」的名義瞧不起你。其實我也瞧不起你,即便我有的時候是真的很怕你,我也總是瞧不起那個永遠忍讓、永遠不懂得攻擊的你。不過西決,我不允許你瞧不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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