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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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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的,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她為難地咬了咬嘴唇,「他們家,和我們家一點兒都不一樣。他們家的人——除了他爸媽之外還有他奶奶,他們家的人在飯桌上彼此都不怎麼說話的。一開始的時候我就覺得,他們問我什麼問題的時候好像並沒有在聽我講話——我還以為是他們不喜歡我。可是後來我發現好像不是那麼回事,給你舉個例子,他爸爸在飯桌上說有個菜不好吃,說完了沒人回答他,沒人搭腔,他自己好像也就是為了說一句,不是為了有人理他。吃完飯,他奶奶就會一句話也不說地去看電視,就好像房子裡的人都是空氣。然後我就覺得,他家的人似乎就是那樣的,不是喜歡我,也不是不喜歡我,根本就無所謂。姐,在我們家怎麼可能這樣呢?不管是誰,如果有一個人說菜不好吃,怎麼會沒有人理他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知道我說得不夠清楚。」 我默不做聲。南音也許不太明白她自己在說什麼,但是我明白。在南音的頭腦裡,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只有兩種,要麼喜歡,要麼討厭,她從來不懂得什麼叫漠視。她是標準的溫室裡長大的孩子,這跟物質條件沒關係,在三叔的家裡,每個人都竭盡全力地對南音好,更重要的是,每個人都竭盡全力地對每個人好——這也是我從小就喜歡三叔家的原因。我能夠想像南音坐在蘇遠智家的飯桌上的感覺,那種覺得自己是個異類的惶恐。 在那樣一個環境裡,似乎所有柔軟的感情的表達都是會被嘲笑的——別以為你說幾句「生日快樂」「我很想你」之類的話就能溫暖他們,他們早就習慣了面無表情,根本不認為自己需要被溫暖。那樣長大的人甚至和我這種在惡劣環境裡長大的人都不一樣,我的靈魂裡至少還有無數碎裂的縫隙讓我強烈的情感滲出來,可是蘇遠智呢,我打賭他的靈魂裡早就在某些很關鍵的地方磨出了厚厚的一層繭,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姐,我都有一點兒想問問端木芳,那個時候她到底怎麼跟他們家的人說話。」南音靠在椅子上,疲倦地一笑,「怎麼可能呢?端木芳早就恨死我了。」 我突然煩躁地脫口而出,「你活該,誰讓你不看准了人再嫁?」其實我心裡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難過攪亂了,我不願意讓南音經歷這些,換了是我就好了,我知道該怎麼做,我能應付這些人,我曾經跟很多這樣的人打過交道。但是不該是南音的。 「你也罵我。」她轉過臉去,眼睛一下子就紅了,「早知道還不如不說。說了也是自討沒趣。我媽媽整天都在罵我,其實我特別想問問她我該怎麼做,可是害怕她罵我。原來你也一樣覺得我是自找的。」 「兔子,千萬別哭,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和你道歉好麼——」我頓時慌了手腳,「兔子,你明明知道我現在在開車我沒辦法過去抱你——兔子,對不起,我是心疼你你明白嗎?」 她不說話,嘟著嘴不看我。 「寶貝兒,我不是你哥哥,若是他今天在這兒,一定會說得出很多又虛偽又沒用的話來哄你,可是我只能告訴你,人和人之間的差別是不可能改變的,最有用的辦法,就是學會用他們的方式和他們相處,你能理解對方的方式可是他們理解不了你的,你就占了先機和優勢。我不知道這麼做好不好,但是總是沒錯的。」 「那麼難——」她重重地歎氣。 就在這個時候三嬸的電話打來了。我剛想告訴她我和南音會在外面吃晚飯的時候,就聽到她用一種很拘謹的口吻跟我說:「東霓,你馬上回家來,家裡有客人來了。」 我剛想問是什麼客人的時候,聽見三嬸的聲音隱約地傳了過來,「不好意思,您再說一次您怎麼稱呼好麼?說出來不怕您笑話,在家裡我們原來一直跟著孩子們管您叫『熱帶植物』。」 第四章 故人歸 車子熄火的時候,一股涼意才突然間泛上來,面前的車窗把三嬸家的樓切割了一半,周遭彌漫著欲說還休的寂靜。我說:「南音,真不好意思,本來答應你要請你吃飯,被那個王八蛋攪了局。」我並不是故作鎮定,我真的鎮定。膝頭多少有點兒打顫並不能說明我怯場,我只不過是全神貫注而已,像少年時參加運動會那樣,全神貫注地等待著裁判的發令槍。 「姐,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惦記著這些小事情做什麼?」南音擔心地端詳著我,聲音都微微有點兒發顫。緊接著,在我想要下車的時候,我聽見了她手心裡手機的按鍵聲。 我「砰」的一聲把車門重重地關上,嚇得她打了個寒戰。我狠狠地盯著她,「你在幹什麼?」我的聲音聽上去變得有些輕飄飄的。她軟軟地說:「沒幹嗎——我,我給哥哥發條短信,要他馬上回家來。」 「你敢!」我厲聲說,「絕對不行,不能讓他回來——」 「太晚了姐,我那個短信已經發出去了——」她故作撒嬌地沖我一笑,可是沒笑好,臉頰僵硬得像兩塊小石頭。 「別他媽跟我扮可愛,老娘不吃你這套!」我用力抓起了外衣,「下車啊,發什麼呆?還等著我給你開門不成——才多大的人,就像長舌婦一樣。」 「喂,別那麼粗魯好不好呀?」她一邊下車,一邊沖我翻白眼兒,「你不要這麼兇神惡煞的嘛,搞得像是要上去拼命一樣。」 我本來就是要拼命的。我在心裡對自己輕輕一笑,罵這個小丫頭兩句,權當是熱身了。 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我進門只能看到他的側面。我並沒有來得及和一臉擔憂的三嬸對視一下,就看見了他面前的茶几上那杯冒著熱氣的茶——是那杯茶讓我火冒三丈的,於是我脫口而出:「你還給他倒茶做什麼?三嬸,你就該報警把他轟出去。」我能想像三嬸那副手忙腳亂的樣子,完全是出於本能反應才把這個人渣當成客人。 「東霓。」三嬸責備地沖我使了個眼色。這時候鄭成功那個傢伙居然從沙發後面探出了腦袋,慢慢地爬到那個人渣的腳邊,毫無保留地仰著臉看他。他彎下腰把鄭成功抱起來放在膝蓋上,他居然,居然有臉當著我的面把他的下巴放在鄭成功的小腦袋上磨蹭——他殘留的胡楂果然逗笑了那個認不清形勢的叛徒——豈止是逗笑了,鄭成功簡直是一臉的幸福。 他終於轉過臉正視著我,他說:「東霓,好久不見。」 「少他媽跟我來這套,方靖暉,別用你的髒手碰我兒子。」我惡狠狠地看著他。 「他也是我兒子。」他不緊不慢地看著我,「而且,你為什麼告訴你們全家人他叫鄭成功?我從來沒同意過他跟你姓,我給他起的名字叫——」他一邊說一邊輕輕地用手指撫弄著鄭成功的臉,像是預料到我會做什麼,所以提前挾持了這個人質。 算了,我還是不要發飆,不要動手,也儘量不要罵髒話,他是有備來而的,我不能自己先亂了陣腳。我咬著嘴唇,一言不發地走過去,從他手裡拽著鄭成功的兩條胳膊,打算搶過來,他一開始還緊緊抱著鄭成功不肯鬆手,這個時候三嬸的聲音焦急地從我們身後傳過來,「你們不能這樣,你們這樣孩子會疼的——」像是在回應三嬸,鄭成功就在這時候「哇」地哭起來。於是那個人渣臉上掠過了一絲恍然大悟的不舍,把手鬆開了。我就趁著這個時候,用力地拎著鄭成功,把他拖到我懷裡。有什麼要緊,反正他已經覺得疼了——我生他的時候受的苦比這多得多,這點兒痛不夠這個小兔崽子還的。 三嬸走了上來,從我手裡接過了鄭成功,一邊輕輕揉著他的肩膀,一邊說:「不管怎麼樣,孩子今天留在我這裡。有什麼事情你們自己出去談好了,家裡人多,可能說話不方便。孩子有什麼錯兒?一點兒做父母的樣子都沒有。」 「我沒有任何話要和他談。」我雖然是在回應三嬸的話,眼睛卻一直死死盯著他,「我離開美國的時候根本就沒想再看見他——對我來說他根本就是堆垃圾,還是那種夏天最熱的時候發臭的垃圾,成群的蒼蠅飛來飛去,想起來就讓我噁心。」 他「騰」地站了起來,猝不及防地擋住了我面前的陽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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