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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第三部 安迪的海灘

  第一章

  「啊!」

  2002年某個悶熱的夏日午後,省武警消防總醫院監護病房裡突然傳來一聲淒慘的叫聲,那叫聲橫空而出恐怖尖利,似遭逢大難的野獸絕望的嘶嚎,讓附近聽者無不為之毛骨聳然,也打破了這裡原本有些讓人昏昏欲睡的寧靜;緊接著病房裡又傳來玻璃物件摔在地上的碎裂聲和其他疑似劇烈碰撞的聲音,和短促的抽泣叫駡聲。

  「……面部神經密佈,植皮手術不好做,你這樣已經算是很成功的了,」病房裡一個大夫模樣的男人說道,然後又對旁邊收拾殘局的護士叮囑了一句,「病人情緒不太穩定,給他加支安定。」說完轉身離開,一副司空見慣無動於衷的表情。病房地上還散落著鏡子的碎片和其他一些雜物。

  劉明全大口喘著粗氣倦縮在病床裡,頭朝下使勁的在枕頭上磨著,嘴裡含糊不清的在嘟囔著什麼,旁邊一個穿警服的人俯身過來安慰著他。瘋全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滿腦子還是剛才那一幕,和那張駭人之極的臉,那是我嗎?難道以後我就是這麼一副鬼樣子?歪斜萎縮的嘴唇、古怪殘缺的鼻孔和眼臉、賴蛤蟆皮一樣的瘢痕、歪歪扭扭缺了塊頭皮的臉……還有啥比這更噁心更醜怪更……?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是有鼻子有眼的人了!變成會讓所有人驚嚇躲避的鬼了!

  牙齒已經恨得快咬碎了。

  一個半月前,瘋全因面部重度燒傷被送到這裡,做了大面積植皮手術和磨皮修復,這一天拆線,剛瘋全在鏡子裡見到了面目全非形同鬼魅的新面孔後,所有「英雄」氣概不再,即時發作了一回,不過很快他就一言不發恢復平靜,因為再過一會兒監獄管理局和省二監的領導會專程到醫院來探望慰問他,甚至可能還有報社的記者,所以儘管他心如刀割狂燥無比,也不得不在這樣一個微妙時期生生忍下來。這場戲還沒演完,先前的計畫即將大功告成,萬不可意氣用事而功虧一簣。他只有不斷的在心裡提醒自己,才能克制住。

  還是那句話,你們他媽的都給老子等著,老子所有的苦都不會白吃的!早晚要你們加倍償還!瘋全心裡那眼仇恨之泉,再次水漫壑填,憑空暴漲了許多。只是臉上,如果那還算是一張臉的話,已經逐漸恢復平靜,看不到任何剛才的痕跡了。

  至少從表面看來,這幾年瘋全變化很大,不再象剛進來的頭幾年那樣橫踢馬槽又作又鬧了,整個人都變得沉穩安靜了許多,偶爾甚至還可以和其他犯人有說有笑正常交往,不炸廟、不打架、不起刺、不違規,雖然表現根本稱不上優異,但在所有管教和其他犯人眼裡,比之最初的那幾年,卻是進步巨大,「改造」效果十分顯著了。幾年下來,不但監內管教不在將之視為隨時會引爆的「定時炸彈」,同監其他犯人也基本接納了他,只是礙於他的江湖名氣和怪異的性格都敬而遠之,儘量不去招惹他,倒也相安無事,天下太平。

  只有瘋全自己最清楚,這一切不過裝出來的障眼法,只為一個目的——為了早點出去!這事兒和他走的最近的二禿子和白臉也知道,這幾年他們三個一直形影不離的在一起,後兩個懾於他的淫威同時也都幻想著有朝一日出去後能借助他的「威名」東山再起重出江湖,對他自然是畢恭畢敬百依百順。瘋全曾經在剛進來的第三年策劃過幾次逃獄,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而且不知道怎麼搞的,風聲竟然傳到管教的耳裡,那些人更是對他實施嚴加看管,使這件變得難上加難,一點可鑽的空隙都沒有了;後來瘋全也想嘗試自殘,吃湯匙吞鐵釘玻璃碴子之類的,爭取保外就醫再尋找逃跑機會,但由於獄方對他的嚴管,他幾乎斷了和外界的所有聯繫,沒有外應,自殘的路也走不通,只得放棄。

  一年以後,隨著一個人的到來,一切隨之改變。此人就是從監獄管理局新調來這裡的二把手羅副書記,也是之前瘋全曾指望幫忙的那個親戚。羅書記年紀不算老,比瘋全死去的哥哥瘋寶大不了幾歲,瘋全得叫他表哥,從親戚關係上論並不近,此人的爺爺和瘋全的姥爺是親兄弟;羅家一直在幾百公里外的農村老家,瘋全的娘卻是一早就嫁到城裡,本來沒啥來往,而瘋全爸爸又死的早,他娘獨立拉扯幾個孩子日子過得窮,老家的親戚們都避之不及更談不上騷擾,所以直到瘋全進監獄的頭兩年,他才平生第一次見到他這個表哥。淵源就是那次建立起來的,那時隨著瘋寶的逐漸發跡,家裡的日子過的越來越好,操勞一輩子的瘋全他娘臨秋到老跟著享起了福,富貴之餘她也像其他離家的老人一樣動了思鄉之情,總念叨著故土難離,想回老家瞧瞧,要是可能的話再在老家弄塊風水寶地,等日後她百年西去也算是落葉歸根,了卻自己一樁多年的夙願。向來孝順的瘋寶立刻著手辦理,準備大量細軟備齊禮物派專車前往,讓他娘來了次風光的衣錦還鄉。也就是那次,正趕上羅書記的女兒得了白血病,需要一大筆錢做骨髓移植手術,那時羅書記還只是個普通職員,收入微薄,即使東挪西湊也籌不齊這筆錢,無奈之下想到回農村老家借錢,就被當時意氣風發的瘋全他娘給碰上了,一番好言相求,瘋全他娘當場就很仗義的答應幫忙,畢竟才幾萬塊錢,對自己當大老闆的兒子來說不算個啥。很快,這個表哥就舉家親自登門拜訪,如願以償的從瘋寶手中拿到了孩子的救命錢,感恩戴德自不再言,同時他也被「表弟」家在本地的財大勢粗深深折服,那之後就偶有聯繫,每年都會找機會上門拜訪。只是當時瘋寶瘋全兩兄弟如日中天,有點看不上他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窮親戚,多數時候都不咋搭理他,只作些禮節性接待應付了事兒,那筆錢直到兩兄弟落網頭半年才陸續還上。

  要說世事難料,風水輪流轉,到95年11月瘋全進了省第二監獄時,羅書記已經是監獄管理局紀檢監察處的一個副處長了,正好對口管,念在當初那筆錢的份上,瘋全他娘找到他時,他還真答應幫忙了,不過由於他的工作性質本就和下面單位形同水火,得罪過二監獄的一些人,再加上瘋全又不是省油的燈,所以這種照顧逐漸演變成另外一種形勢,二監獄的人平日裡毫不顧忌的嚴管瘋全有時候甚至故意下套整他,然後再向羅處長訴苦說瘋全一點也不給他這個親戚面子,總變本加厲的鬧,你說咋辦吧,一來二去的,單位內部難免多了些閒話,搞得無法掌握真實情況的羅處長非常被動,最後乾脆撒手不管了,任憑家道沒落的瘋全娘再三懇求就是不肯吐口。

  巧的是,沒過幾年,他本人又被直接調派到二監獄任二把手,還是念在當初那筆錢的份上,同時也為了不給別人落下什麼把柄,羅書記找到瘋全認真談了幾回,主題就一個,大家親戚一場,能照顧的肯定照顧,但瘋全無論如何也不能再作再鬧再給他這個表哥臉上抹黑了,而且只要有機會就會想辦法幫他減刑讓他爭取早日出去。

  對於遭逢大變而又吃盡苦頭,早已接近崩潰的瘋全來說,這無疑是一劑清涼鎮痛的膏藥,即帖即靈,讓本來絕望到了極點的瘋全終於看到了那麼一丁點值得期待的光亮,那可是整個監獄的二把領導啊!他欠我們家人情,這回到了該報答伸把援手的時候了。所以瘋全二話沒說就答應下來了,多年掛在嘴邊、深植心下的流氓江湖義氣此時也發揮了作用,無論多別屈也不能掉鏈子,不能讓表哥做辣(東北土話,弄糟,裡外不是人)。從那天起瘋全就象換了個人似的消停下來,隨著監內管教對他這個「領導親戚」態度上的日漸和氣,和平日裡其他安排上的明顯照顧,嘗到些甜頭的瘋全竟也堅持下來了。

  只是瘋全心裡並未因此好過一些,仇恨和狂躁依然,甚至由於無法象以前那樣籍著肆無忌憚的作鬧來發洩,心下感覺更壓抑了,他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陰暗、痛苦,逐漸變成一具外表平靜,心靈卻完全扭曲的行屍走肉。苟活著只有一個目的——早點出去報仇!每當心裡所有的感覺發作時,瘋全都像是死過了一次似的,他越來越喜歡虐待折磨自己,似乎唯有肉體的疼痛和痛苦才能緩解這一切,也讓自己保持最後的清醒。他喜歡用煙頭燙自己的手臂,未等傷口結痂痊癒再用尖利的器物刺破它,有時候乾脆用牙咬破,然後又把煙頭按上。每次他忍著疼痛看著自己傷口流出血來,或是潰爛,他都有種說不出來的滿足。

  監獄生活,對於樂觀並能隨遇而安的人來說,其實沒常人想像的那麼難熬,也有很多方法使時間過得飛快,甚至可以苦中取樂找到些樂趣,尤其經歷過獄政改革後,監獄內的再教育體系日趨完善,使犯人們有了更多的機會學習各類知識和技能,很多犯人因此而受益,有基礎好的的犯人還在獄裡刻苦學習考上了碩士研究生,被傳為佳話。但這一切都和瘋全無關。

  幾年過去了,瘋全手臂上佈滿了傷痕,可一切並未有任何實質改觀,離刑滿釋放還是那麼遙遙無期,他終於還是熬不住了。他沒有多少機會見到他表哥,即使見了,表哥也總是陳詞爛調老一套,根本就沒下工夫幫他弄虛作假減刑。尤其最近二禿子臨近刑滿,難免時常流露出一些欣喜表情說些「美好憧憬」什麼的,二禿子過去手下的那些小混子也都三五成群跑來探監比以前來得更頻了,仿佛只要二禿子一出去,帶著他們重出江湖,立刻就會重新過上好日子似的;這讓瘋全著實受了些刺激,加上再有一兩年白臉的刑期也將滿,想想到時候就剩他老哥一個留在這裡苦熬,而且最少還得再熬個十年八年的(注:前文介紹過瘋全刑期本來就長,又因不安心改造被加了刑),就說啥也安不下心來了。

  前段時間他再次遇到表哥,又提出以往的要求,這回羅書記毫不客氣的和他打起了官腔,把他氣得夠嗆,當時羅書記說,「我的明全兄弟啊,你真當這麼大的監獄你是哥我開地啊?真那樣別說減刑,我這位置給你坐都沒問題了,這裡這麼多人看著呢,條條框框都寫著呢,那減刑的條件都跟你說過一百遍你咋就不能自個好好惦量惦量呢?」

  「都啥條件你再說一次吧,」瘋全當時強壓著,那股火才沒爆發出來。

  「你聽好了啊兄弟,再給你說一次,只要你符合任意一條,你哥我絕對會給你優先處理,聽著啊,根據我國刑法,被判處管制、拘役、有期徒刑、無期徒刑的犯罪分子,在執行期間,如果認真遵守監規,接受教育改造,確有悔改表現的,或者有立功表現的,可以減刑;有下列重大立功表現之一的,應當減刑:(一)阻止他人重大犯罪活動的;(二)檢舉監獄內外重大犯罪活動,經查證屬實的;

  (三)有發明創造或者重大技術革新的;

  (四)在日常生產、生活中捨己救人的;

  (五)在抗禦自然災害或者排除重大事故中,有突出表現的;(六)對國家和社會有其他重大貢獻的。」

  聽明白沒?羅書記都沒等瘋全有所表示就轉身走了,把後者晾在那裡一個人生悶氣。不過這回瘋全倒是全聽進去了,還認真琢磨了很久,想理出個頭緒來,他真的快要瘋了沒法再這麼沒盼頭的呆下去了,既然歪門邪道走不通,那就試試正路的吧。

  第一第二條肯定不行,雖然瘋全肚子裡還真裝著不少可以讓他「立功贖罪」的東西,但要真說出來恐怕即使出了監獄,以後也別想在江湖上混,更別說報仇了。第三條屬於駭人聽聞和他瘋全沒有一點關係,這第四條嘛……瘋全靈機一動,過去從來都很愚鈍的腦袋突然電閃雷鳴亮了那麼一小下,到第五條就乾脆全部明朗好象想到了什麼,瘋全當時注意到兩個詞,用現代時髦的話說就是兩個關鍵字——「捨己救人」、「自然災害」。

  他不那麼靈光的的費力思索著,想像著,在目前自己的處境下,能製造什麼樣的「自然災害」?又能「舍己」救什麼人?很快,一個大膽又看起來可行的罪惡方案在他腦海裡初具雛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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