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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處理老婆的後事、辦工作、上崗培訓、落戶口都是挺麻煩的事兒,尤其對老周這樣老實巴交的農民來說,就更像是場天塌地陷般難以承受的災難了,況且他還要帶這麼小的柴宏。

  最開始的一個月,老周不管不顧的把小柴宏鎖在小屋裡,任其在陰暗狹小又潮涼的一鋪小炕上摸爬滾打自生自滅;有時中午趕不回來,他就乾脆給柴宏留點吃的喝的;柴巨集記得當時大部分都會是一張餅,加上一個連皮的都沒剝的煮熟土豆,上面抹些豆瓣醬。那餅一般都會象鐵餅一樣的堅硬,要使出吃奶的勁兒才能咬動,而土豆涼了會反生,噎得他不停的打嗝,還不停的放屁,放出來的屁會有股粘糊的醬味,奇臭無比。長大後柴宏從不吃土豆,就是因為對小時候曾經放過的無數臭屁不堪回首。還好那時候炕頭地下有個便盆,讓柴宏不至於在屎尿裡打滾,但從沒人給他擦屁股,弄得他當時以為人類拉屎就是不擦屁股自然風乾的。

  可想而知,每次老周回到家中看到的會是怎樣的一個小柴宏,渾身上下髒兮兮的到處是餅渣醬漬,臉上淚痕鼻涕痕累累,滿屋臭氣滿炕狼籍,讓剛剛體會喪妻之痛的老周更覺淒涼,但老周是一杠子壓不出個響屁的老實窩囊人,除了體力活別的一概不會,還不太愛說話。老周是山東人,年輕時跟著彈棉花的舅舅在關東四處浪蕩,來到柴宏姥姥家所在的村落,被嫁不出去的柴宏媽看上,入贅成了倒插門的女婿,柴宏姥姥家有六個閨女,無一男丁,於是老周作為家裡唯一的壯勞力為柴宏姥姥家的日常生產耕種鞠躬盡瘁累死累活,直到其他閨女也陸續成家而農村也實施聯產承包,因為分得地少才在柴宏媽媽的倡議下一家三口走出來,象一路辛苦遷徙的侯鳥。要是柴宏的媽媽不中途掉隊會怎樣?儘管人生從來就不接受這樣的假設,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柴宏的命運將為此而改變,沒有「豺狼」更不會有東大營的一切。

  一個月後柴宏的姥姥來幫老周看柴宏了,直到幾個月後老周把小柴宏送到省機幼稚園。

  如果打開柴宏記憶的錦匣,去尋找過往屬於那段日子的影像,然後象電影一樣投射到雪白的牆上,一切會這樣上演:依然髒兮兮的小柴宏在炕上輕手輕腳小心翼翼的爬著,去尋找曾經的鐵餅和土豆,也許是別的什麼東西,總之是曾經屬於他的姑且算作玩具的所有東西;小柴巨集每爬一步都會怯怯的去尋找他的姥姥,小屋內那盞昏黃的小燈滅著,從一扇小窗中透入的微弱光線讓屋內顯得暗黑模糊,他什麼都看不清,當然也包括一直坐在角落裡一動不動的姥姥,但卻總可以清晰無比的看見姥姥的眼睛,那雙眼睛毫無生氣的發出攝魂逼人的幽光,小柴宏滿臉驚悸的停下,小嘴一癟想哭,卻並不敢真的哭出來,屋裡悄無聲息寂靜得可怕,姥姥似乎是個不會說話的啞巴,而且總是石雕似的一動不動坐著不發出一點聲響,但她那雙眼睛會動,緊緊追隨小柴宏,使他終究受不了咄咄逼人的壓力而停了下來,屏住呼吸默不作聲漸漸凝固成了黑暗中另外一座石雕。

  到小柴宏被送到省機幼稚園,他立刻就變成了一個破壞欲望極強,讓所有人倍感頭痛的淘氣壞孩子。

  爸爸長年倒班,從小到大有很長一段時間,柴宏都是晚上一個人睡在家裡,那雙眼睛的惡夢一直上演從未停止過,在夢裡他總是跋山涉水翻牆跳樓的不停逃跑,但即使用盡全部氣力也無法擺脫那雙眼睛的糾纏追逐,夢的結局一般是在最後那一刻,柴宏筋疲力盡之時驚恐萬狀的回頭望向那雙眼睛時,那雙眼睛會象電影裡外星飛碟那樣懸在空中發出一道藍光,整個世界突然刷的進入完全徹底的黑暗,除了那雙眼睛!每到這時他都會大汗淋漓的驚醒。為此他總在睡前給自己留一盞燈,逐漸變成了一個固定的習慣,他只想從惡夢中醒來時可以看到光亮。

  柴宏一生只怕過兩個人,姥姥排第一,另外一個就是曾經對他百般追殺的少年馮剛。

  第三十五章

  「感性確定性的這種具體內容使得它立刻顯得好象是最豐富的知識,甚至是一種無限豐富的知識。對於這種無限豐富的內容,無論我們追溯它通過空間和時間而呈現給我們的廣度,或我們從這種豐富的材料中取出一片斷,通過深入剖析去鑽研它的深度,都沒有極限。此外感性確定性又好象是最真實的知識;因為它對於物件還沒有省略掉任何東西,而讓物件整個地、完備地呈現在它面前。但是,事實上,這種確定性所提供的也可以說是最抽象、最貧乏的真理。」

  馮剛沖著這句話足足發楞了有十分鐘,也沒弄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只好硬起頭皮接著往下讀,

  「在這種認識裡,我只是一個純粹的這一個,而物件也只是一個純粹的這一個。這一個我之所以確知這一個事情,並不是因為作為意識的我在確知這事情中發展了我自己,並且通過多種方式開動腦筋去思索這事情。」

  還是看不懂!這書裡幾乎所有的字他都認識,卻始終沒明白這些字究竟要說些啥?我操他媽的!我為啥要弄明白這些呢?他煩躁的合上書,用手使勁的揪了揪自己的頭髮,可是疼痛的感覺並不明顯,血液上流反而憋得他更加燥熱,他穿鞋下炕,來到屋中央那道淺溝處開始閉起眼來回走起來,他熔焰般火熱的心緒在身體裡膨脹、蔓延,似乎他要不把這苗頭壓住,就有可能要立刻撐破皮膚噴勃而出了!

  唯有暴走!速度越走越快越走越瘋,快似急風,掣似驚雷,快走快走!快快快……

  不知過了多久,十八歲的燥動終於再次被制服,馮剛的步伐也越走越慢越走越平緩,心情和身體也在疲憊不堪中逐漸放鬆下來。這些對於地窖裡的馮剛來說,其實都是經常要面對的家常便飯,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情況已經發生了變化,燥動的頻率明顯比以前低了許多,而且克服起來也更容易些。

  「把「這時是夜晚」,寫下來加以保持,這就是說,它是怎樣,就把它當成怎樣,把它當成存在著的東西來對待。但是它卻被證明為一個不存在的東西。這時本身誠然還保持為這時,不過保持下來的乃是一個不是夜晚的這時。同樣在白天,「這時是白天」的這時也保持為這時,不過保持下來的不是作為白天的這時,換句話說,所保持下來的這時乃是一個一般的否定的東西了。這個自身保持著的這時因此不是一個直接的東西,而乃是一個間接的東西;因為它之所以被規定為一個長在的和保持著的東西,乃由於它不是別的東西,例如它不是白天和夜晚。這樣一來,它仍然還是象以前那樣的單純的這時,並且在它這種單純性裡,它對任何仍然同它相聯屬的東西都是漫無差別的;「這時」既不是夜晚和白天,同樣它也是白天和夜晚;它一點也不受它的這種他在的影響。一個這樣的,通過否定作用而存在的單純的東西,既不是這一個、也不是那一個,而是一個非這一個,同樣又毫無差別地既是這一個又是那一個,——象這樣的單純的東西我們就叫做普遍的東西;因此普遍的東西事實上就是感性確定性的真理性。」

  當馮剛再次坐下來,平靜的往下讀,似乎又好象看明白了一點,雖然還不十分清晰,他逐字逐句的斟酌著,朦朦朧朧體會著。這本書是昨天爸爸拿回來的五本書中的一本,《精神現象學》,是個姓黑叫黑格爾的人寫的,這外國人的名字就是怪,竟然還有姓黑的,不過也比那些動不動就一大串的名字好記多了。他之所以選這本先讀,是以為裡面會講些關於精神病方面的事兒呢,在地窖裡呆得越久,他就對自己沒見過面的媽媽越感興趣;不為別的,他只是覺得既然媽媽都是在地窖裡被關瘋的,估計自己以後肯定也會瘋,所以他才想看看精神病究竟是種啥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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