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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第三十三章

  駱蔚在一九九五年三月八號早上醒來,感覺象沉睡了一個世紀一樣,腦子裡昏昏沉沉的有些難受。枕旁攤開的日記本還娟秀的寫著昨晚看到的那句話:

  於千萬人之中遇到你所遇到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崖荒野裡,沒有早一步,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你也在這裡嗎』。

  這是她昨晚看的那本《張愛鈴精選集》裡一篇名字叫作《愛》的短文中的一句話,是為一段發生在遙遠時代的愛情故事作的評語。這句話讓駱蔚怦然心動,就象那故事本身所詮釋的某種怦然心動的感覺一樣。心動過後她陷入了深深的失落,為那愛情故事的殘缺和悲涼而難過;其實怎麼看那都不算是個愛情故事,因為沒有任何可以稱得上愛的元素,一個小女孩在家門口遇到鄰居家的男青年,僅僅為驚鴻一瞥的心動就苦苦守候這感覺直至淒涼晚景,哪怕一生歷盡風塵劫難,至始至終男女都沒有任何實際接觸,這種尚未開始就已結束的悲情調子實在讓她有些憤憤不平!相比之下她倒更欣賞《簡、愛》那種逆境中不屈不撓始終追求女性獨立人格的積極態度:

  難道就因為我一貧如洗,默默無聞,長相平庸,個子瘦小,就沒有靈魂,沒有心腸了——你想錯了,我的心靈跟你一樣豐富,我的心胸一樣充實!,……我們站在上帝腳跟前,是平等的——因為我們是平等的!

  駱蔚起床後,象往常一樣先收拾自己的閨房使之恢復乾淨整齊的原貌,然後洗臉刷牙,吃爸爸做的南北串味的早餐,再然後就該在鏡子前作最後整理,時間一到準時出門去上學了。上大學前的十幾年,這些都是固定的模式從未有任何改變,假期也是如此,只是將上學改作陪媽媽上班,甚至連閨房的佈置和擺設也還是老樣子。這兩年讀大學儘管離家不遠,但她沒有象其他家在當地的同學那樣走讀,而是堅持住宿舍,只在週末回家,但只要一回到家,她會立刻恢復到以前的狀態和作息規律。坐在鏡子前,她無動於衷的注視著裡面的自己,象看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圓圓的臉有寬平的下頜,精緻還算小巧的鼻子和嘴,一雙彎彎的笑眼雖是雙眼皮有長長的睫毛,可惜不夠大,而且會使別人看她時總以為她在笑,哪怕她其實是沮喪或者難過時,一頭柔順的短髮、整齊的劉海遮住了同樣寬圓的額頭;她清楚知道自己不屬於那種驚豔的美女,卻是個看起來乖巧順眼的女孩,她身上一半來自南方的血統也使她有些明顯異于北方女孩的精緻,上中學時男生就給她起外號「瓷器娃娃」來形容她的小巧和嬌氣易碎,沒想到上了大學這個外號又被趙梅給傳了出去。她以前個子很矮直到最近才堪堪長到了1米57。

  駱蔚一直羡慕那些來自鄉村的同學,用她在一本書上看過的話來形容最貼切——在他們的記憶裡總有一個回味無窮的故鄉,儘管這故鄉其實可能是個貧困凋敝毫無詩意的僻壤,但只要他們樂意,便可以盡情地遐想自己丟殆盡的某些東西仍可靠地寄存在那個一無所知的故鄉,從而自我原寡和自我慰藉……沒有遺跡,一切都被剝奪得乾乾淨淨。

  她同樣沒有任何值得回味和誇耀的過去,仿佛一下子就莫名其妙的長到了十九歲,過往的記憶是那麼的簡單蒼白鮮有亮色,以至於當昨天宿舍裡提前為三八婦女節搞的自助午餐會上,幾個同學暢談各自美好難忘的童年時,讓她覺得窘迫失落,甚至連從小和她一起長大彼此熟悉的趙梅說起自己的青春花事來也是神采飛揚感歎唏噓,趙梅說的事兒大部分她都知道,但有的昨天也是第一次聽她說起,尤其是和中學教語文的嚴老師有關的那些故事。

  所謂自助午餐會就是中午大家把在食堂打的飯菜統一往桌上一放,然後一邊吃一邊天南地北的胡侃一通;她們宿舍六個人,駱蔚和趙梅是本地的,另外四個均來自外地,有一個甚至是從遙遠的海南跑到這冰天雪地的東北來的。她們六個相處得非常愉快,時常在一起大聲喧嘩嘻笑瘋鬧,連駱蔚這樣文靜的女孩和她們在一起也會被調動起情緒,陪著一起瘋。記得有次她們在宿舍裡對班上的其他人評頭論足,東長西短無所顧忌,被隔壁寢室的同學聽到告訴了老師,結果班主任找到她們幾個談話教育了她們一通,說她們這麼小的年紀不要學做搬弄是非的「長舌婦」,這並未打擊到她們幾個的積極性,甚至還把這當作笑料好好的自嘲一番,回去後就按年齡大小編成了「長舌婦一號——六號」,再說話也不叫名字而是「長一」、「長二」的亂叫。駱蔚的代號是「長三」,有回趙梅在班上這樣叫她,她們六個哈哈大笑,弄得其他同學莫名其妙。

  駱蔚讀的是一所省級重點高校,那年讀大二,文秘檔案專業(簡稱文檔)。文檔系和英語系一樣都是女生多男生少,而且有很多漂亮的女孩,使得該系在學校裡很受歡迎。駱蔚總覺得自己的生命在讀大學後才算精彩了一些,之前的十八年裡平靜得象潭死水,或者說象個毫無生氣的木偶一樣任人擺佈。

  駱蔚是家中的獨女,爸爸是個儒雅謹慎、和氣厚道的南方人,六十年代支援建設從老家江蘇來到東北,和駱蔚的媽媽結婚後就沒再回去過,並最終成了地地道道的東北人,南方的親屬早斷了聯繫,他也很少提起自己遠在長江邊的故鄉。駱爸爸在電業局工作,原來一直在送配電工區做普通工人,由於酷愛書法又寫得一手好文章,後來被局領導賞識,調到局機關,在工會裡掛了個科級閒職,是個小有名氣的書法家,現在還是市書法家協會的理事,擅長行書和篆刻,對水墨山水畫也情有獨衷。駱蔚的媽媽卻是個標準的東北婦女,潑辣直率,性急好強;她原來在市圖書館工作,後來調到了市檔案局負責管檔案庫。在這個讓外人羡慕的三口幸福之家裡,駱媽媽才是當仁不讓的一把手,說一不二不容置疑。對內,她把家裡的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條,每天吃什麼,老駱小駱這一大一小穿什麼,甚至房間如何擺設,買什麼樣的傢俱用什麼樣的窗簾晚上看什麼電視節目,都要事無巨細一一做主;不過她從不做飯,說是氣管不太好怕被油煙嗆到。對外,駱媽媽也是統管全域,自己和老駱的工作調動,漲工資分房子,和什麼樣的人來往給哪個領導送什麼樣的禮,老駱該收什麼樣的學生,字畫送給誰等等等等,一律事必躬親;另外,駱媽媽還是個編織高手,她織的毛衣和駱爸爸的字畫一樣遠近聞名,無論是電視劇裡的明星穿的或者雜誌上看到的,只要讓她搭上眼,就可以二樣不差的織出來,所以當駱家要巴結誰或者要辦什麼事兒的時候,駱媽媽的編織和駱爸爸的字畫就會大派用場,無往不利,字畫送給附庸風雅的領導,手工編織送給趕潮流愛打扮的領導夫人。

  駱媽媽平常在家話不多略顯冷漠,還經常皺著眉頭說自己哪哪哪不舒服,但其實也沒啥大問題,只是當她對丈夫或女兒不滿意時,某些病狀就會尤為突出。除了家裡來客人或去外面應酬,駱蔚在家裡很少看見媽媽笑,大部分時間她都是病懨懨地斜靠在床上,手裡不停的織著毛衣,眼睛卻盯著電視,即使老駱或小駱和她說話時,她也多保持這樣的姿態。這每每讓駱蔚緊張,生怕做錯或說錯什麼使媽媽更不舒服,駱爸爸則唯唯諾諾表現得誠惶誠恐,他是單位裡出了名的「妻管嚴」。

  駱蔚覺得自己象爸爸多些,而且在家裡和爸爸相處得也最融洽,儘管她知道媽媽也同樣的愛她關心她,只是媽媽的愛有些蠻不講理咄咄逼人,不過從小到大她也從未讓媽媽失望過,一直做最乖的女兒,哪怕有時候心裡並不那麼情願。在媽媽主導的童年和青春期,一切都顯得循規蹈矩波瀾不驚,駱蔚仿佛是乘著一條舒適,充滿著媽媽成年人的智慧和力量的快船,一路東拐西奔的躲避著風浪和可能的暗礁,順風順水的抵達彼岸。

  「圓圓,今天是你們女人節,嘗嘗爸爸特意給你們娘兒倆煮的湯圓吧。」吃早餐時爸爸親切的說,圓圓是駱蔚的小名,據爸爸說是因為從小她就長得特別圓,隧得此名。

  「爸,我們書法課老師說我的字不錯,想讓我參加學校的書畫協會,你給我刻個章唄,就用那塊我上次看中的青田石,行不?」文檔專業開設專門的書法課,駱蔚從小受爸爸薰陶,很有些書法功底,尤其是顏體,寫得相當周正,如果不是媽媽阻攔老駱認為自己的女兒是可以練出來的。

  「好呵,是不是用你上次說的靜空作筆名?」老駱笑著說,眉眼間滿是慈愛。

  「行啦,快吃你的吧,女孩家家的寫那個能有啥出息。」媽媽皺了下眉不耐煩的數落了一句老駱,老駱趕緊悶頭吃起來,不過他還是趁駱媽媽不注意給女兒翹了翹拇指,表示他肯定會幫她刻,但駱蔚此時已經全沒了興趣。她完全明白媽媽的想法,按媽媽的理論女孩子用不著太出類拔萃,幹得好不如嫁得好,太出色的女人不會讓好男人喜歡。有好的生活習慣,純潔無暇的經歷,再有份舒服穩定的工作,其他就等著好男人來選擇就可以了。所以當初在高考報志願時,媽媽根本不顧她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的想法,逼她考了本地的學校,連選專業都是媽媽的意思,女承母業,將來工作也肯定是不用操心的好活兒。

  「圓圓啊,最近在學校咋樣呀?哪天我過去瞧瞧你去。」駱媽媽漫不經心的說,

  「挺好的,真的,媽,我們這才開學沒幾天啊。」駱蔚很有些緊張的說,自從她上了大學,媽媽倒不象以前那樣凡事過問了,但偶爾也會突然去一次學校,去她寢室看看有時甚至還找老師問問情況,每到這時就讓駱蔚覺得在同學面前有點抬不起頭。

  「我看報紙上說,現在的大學生,不象以前那樣好好學習了,早戀還未婚同居,你可別讓媽操心呀。」

  「咱們圓圓都這麼大啦,你也得給孩子點空間……」駱爸爸話一出口就遭遇駱媽媽的冷眼,只好把剩下的話憋回去。

  「我看老趙家那個丫頭就懸,啥事兒你留點心眼,別跟她一起瘋啊。」

  「嗯……」駱蔚嘴裡含混的答應著,快速把面前的早餐吃完,然後跑回自己屋。

  從家裡出來,趙梅已經在樓下等著她了,從上中學起,兩個人就習慣於一起結伴而行,趙梅家和駱蔚家只隔了一棟樓,都是電業局家屬住宅樓。

  那天早上趙梅穿了件火紅的羽絨服,搭配身上繃得緊緊的牛仔褲和高腰黑皮靴,走起路來就象時裝模特般神采飛揚,一點也不似學生。趙梅很漂亮,身材健美個子很高,一張瓜子臉很端正,濃眉大眼,雖鼻子有點塌嘴唇略厚,卻更顯親和、性感。

  「噢麥達令……」一看見駱蔚出來,本來在花壇那裡擺出美女沉思狀的趙梅立刻熱情誇張的奔過來擁抱了她,駱蔚臉騰的紅了,她甚至以為趙梅會象有時候那樣親她的臉,這讓她覺得不好意思,畢竟是上班上學的高峰期,社區裡到處都是人。

  「寶貝兒,瞅你那小樣兒吧,臉紅啥,象個小孩子似的。」說著趙梅還是捧起駱蔚的臉在上面啵的親了一口,然後居高臨下的把手搭在她肩膀上一起往學校走,

  「昨晚上我跟小李子還有他們同學去了「東東」蹦迪去了,嘿,真帶勁兒,回家都半夜了。」趙梅眉飛色舞旁若無人的說著,小李子叫李舒,比她們高一屆的新聞系男生,是趙梅眾多追求者中最上心的一個,沒事就往駱蔚她們宿舍跑,趙梅很喜歡折磨他,對他呼來喚去,同宿舍的女孩們就形容他們倆象慈禧和李蓮英,小李子的名字就這麼叫開了,李舒不以為恥,還經常雙手垂膝滿嘴折折為是,說些老佛爺吉祥之類的話,逗得所有女孩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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