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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那批貨是半個月以後才到的。與我賣一樣貨的幾家床子早已採取了「從重從快」的措施,最後兩天抖貨時批價直落到九十五元,這是純粹的上貨價。看來,他們是真豁出去了,寧肯不計成本,也要力爭先「亮」為「淨」。

  廣州的汽運站主動打來電話,表示歉意,說下次發貨無論多少包貨,一律半價,並講明原因。本來,這家汽運站一貫信譽良好,途徑的幾處專幹殺人越貨的路霸也都打點好了――每年初,汽運站給各處路霸五萬塊錢。在誰的地盤上出事(即遭搶劫),誰負責把貨找回來,並賠償相應的損失。流氓土匪之間雖然沒有正式的協議,憑的是義氣二字,但都是道兒上混的,信譽比協議還管用。幾年來,從未出現過任何的閃失。除了天災,如遭連日暴雨;或人禍,如司機開車睡覺,車翻到溝裡等等,那就只好認命了。可這次的貨物遭搶,是在此前一向相安無事的山東境內。劫貨的是一群散兵游勇,汽運站的老大只好親自出馬,通過官方的明察暗訪,折騰了數日,才將遭劫的貨湊齊,連夜押往奉城。廣州的汽運站都是各路有勢力的老大開的,當初發貨時的保價單,也就無人敢去計較。況且,只是貨晚到了幾天,又不是丟失,我們只能忍氣吞聲。

  貨到後,我自作聰明地把批價提高到一百一十元。我是這麼想的:那幾家的貨不是早就批光了嘛,他們的客貨如果賣好了,自然會繼續來拿貨補號的,回頭客一上來,兩千多條褲子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不愁批不出去。可一連幾天,床子上每天只能批出去十幾二十條,即使如此,一個個拿貨的還怨聲載道,好像我賺了他們多少錢似的。貨批不動,我只好整天拿褲樣子們出氣,一進市場便面色凝重,稍不順心便罵罵咧咧,褲樣子們敢怒不敢言,只能蹶著屁股更加起勁的叫賣。

  大平和小衛現在每天只在上午賣貨,中午發票的小姐一來,立馬收拾床子,匆匆往娛樂城裡鑽。我閑著無聊沒事幹,也經不住帕斯機的誘惑,便跟著他倆去湊熱鬧。當我端坐在帕斯機前專注於一手大一手小的時候,所有的煩惱便煙消雲散了。我們仨定下規矩:每人每天只出資五百元,三個人合玩一台機器,互相提醒互相克制,輸了或打贏了三千分,馬上抬腿,去歌廳唱歌泡妞或去洗桑那按摩,任選其一。一個星期下來,基本保本甚至還略有贏餘。但玩帕斯機時,大平和小衛總是相互貶損相互挖苦,唾沫星子飛濺,最後只能分道揚鑣,各玩各的。

  我把批價降到一百元,仍不見起色,還是不走量。我暗自叫苦不迭。高小菲曾問我:「還剩多少條?」

  「不到一千。」我撒了個謊,沒好意思說出還有兩千條的實數。沒有人情願說出賠錢貨的實數,那等於往自己臉上抹黑塗炭。反之,賣紅門貨的人,喜歡把量往大了說。總之,生意人嘴裡,沒一句實話。

  「便宜點批算了,有這工夫出趟門。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再等等吧,正好家裡有點事,一時走不開。出門得過陣子。」

  「靈活點,到時別捂在手裡就行啊。」高小菲叮囑我。末了,還沖我回眸一笑。只可惜,「百媚生」已經不屬於她這個年紀了。但我心裡還是湧出一陣溫暖。有個人關心你總是好的。

  快下行時,許多家都已經從床子上撤貨,我坐在床子邊上發呆,突然有人問,「拿貨多少錢?」我抬起頭。「喲,是你呀。」與此同時,我也認出來了,眼前的兩個女孩就是五愛市場裡批我貨的雙胞胎姐妹。

  我從床子上跳下來,「你倆到這兒幹什麼來了?」

  「拿點貨。家裡斷貨了,廣州的貨三天兩頭還到不了,總不能讓床子閑著呀。你這貨批得怎麼樣? 」

  「一天走兩百條左右吧。快下行了,你們要是現在拿就給個最低價,一百二十元。」我的腦海裡浮現出昔日這姐妹倆批我貨的情景。

  「再低點吧,不然我們就拿別人家的貨了。」

  「一分錢都無法讓了,我這貨平時實批一百三十元,撒謊我是你孫子。」我看見周圍床子早已空空蕩蕩了。

  「別起誓,都是行上的人,誰不知道起誓就跟說順口溜似的容易。我們信你一回,拿一百條,賣好了,我們接著拿;賣不好,我們認栽,多大事呀。」

  姐妹倆匆匆點了一百條褲子走了。望著她倆的背影,我長舒了一口氣,得意地笑出聲來。真是老天有眼,不是冤家不聚頭,咱們兩清了。我當然不能指望她們成為我的回頭客了。只要貨好,即使有人心裡罵娘,該拿的貨也照拿不誤。這就是做生意人的邏輯——有奶便是娘。

  好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不是有這麼句話麼:好事成雙。那麼,我現在何不馬上進海風娛樂城砸幾手呢?順便也算慶祝一下。我已經好久沒有這麼興奮過了。

  走進海風娛樂城,正趕上一個臉熟的胖子站起身。這傢伙嘴裡嘀嘀咕咕地說:「兄弟,接我的班吧。我從昨夜到現在往這台機器裡『填』了八千元了,該出大『亮』了。」

  上完分,剛一開牌,天呐!是四同!我張大嘴巴,呆怔了好一會兒,才確信了它的存在,興奮得汗都下來了。打了這麼久的帕斯機,我還是頭一次出四同。我想偷摸上分,誰知擴音器已發出:四十二號台出現四同,讓我們向他表示恭喜和祝賀。女廣播員聲音洪亮,一連播了三遍。一些人聚了過來,已經推門而出的胖子也返身擠過來,蒲扇大的巴掌叭叭拍在我肩上,「操,我剛說過吧,馬上就出大『亮』了。哥們料事如神吧。」胖子又沖周圍的人說,「我剛在這台機器是扔了一萬塊錢。」我心說,你不是說八千嘛,怎麼轉身就漲了兩千,什麼人呐。

  「聽我話,砸一手,准成。」

  我皺著眉頭,抬頭剜了他一眼。

  「我都填這裡一萬多了,沒有不成的道理。你要是不敢砸,我兌一手。」所謂「兌」一手,是指牌面上的錢還是你的,兌的人砸一手,成了,翻倍的錢歸他,如果折了,兌的人賠你牌面上的錢,比例為一比一。但通常大牌砸成的機率較小,只有一些真正好賭也敢賭的人,才敢兌牌。像我出的這手四同牌,兌成了贏八百元,折了賠機主八百元。如果你嫌兌一手牌成了還不過癮,再砸第二手,成了繼續翻倍,檯面是三千二百元,扣除還機主八百元,轉瞬間,可以贏兩千四百元,很誘人的。

  「你現在拿錢,我兌給你。」

  「我,我身上沒錢了,要是有錢,我能讓給你玩這台機器嗎?要不這樣,如果砸折了,我明天給你八百,怎麼樣?」胖子已經擼胳膊挽袖子,準備躍躍欲試了。

  「不怎麼樣。」我一把推開他,「少跟我玩立個愣。我只認現金,不收空頭支票。」賭局上輸家借錢,從來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這是誰都懂的道理,是潛規則。況且,我倆非親非故,我憑什麼相信你。我只知道這個胖子是外地人,來奉城是找廠家追欠款的。胖子剛來海風娛樂城時,左手戴著「鋼勞」(即鋼面勞力士,屬勞力士中的普通貨色),右手是大拇指粗的金手鏈。

  這傢伙玩帕斯機遇到小牌,看都不看就上分,但只要遇到大牌,便騰地從座位上一躍而起,「呸呸」往手掌心唾兩口唾沫,牙關緊咬,大巴掌掄起來,拍牌時,腕上的金手鏈嘩嘩作響,硌得手腕條條傷痕卻全然不顧。直到拍折或拍爆機,不然絕不收手。像他這種玩法,一天沒有個兩三萬塊錢輸算是便宜的。果然,好景不長,不久,胖子的大哥大賣了,接著,「鋼勞」和金手鏈也從腕上消失了,拍起牌來,氣勢也大不如從前,也懂得講究策略了,出小牌也拍幾手,出大牌砸一手也見好就收。

  我的大哥大響了,是大斌。

  「你在哪兒呢?」聽得出大斌的聲音很焦急。

  「在海風娛樂城。陪朋友玩會兒帕斯機。」

  「不是你玩吧?那東西不能碰,比吸毒都厲害,粘上就下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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