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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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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葵不知道會約在大野料理,有些奇怪;再看滿桌菜肴,竟和昨天點得一模一樣。 「真巧,昨天我和同事才來過。」 「對對對,要多參加社交活動,別老是窩在宿舍裡讀書。」她除了包之外還拿了一個大垃圾袋,沈玉龍撥弄了兩下,「這是什麼?衣服?」 「有毒的。」 沈玉龍立刻把手縮回來。 「哎呀,葵葵,我都說過很多次,不要做這一行。整天和有毒試劑打交道,對身體不好。大舅給你換個工作——海關怎麼樣?女孩子嘛,不要太累了。」 「再說吧。現在這邊合同還沒到期呢。」 薛葵意識到何祺華一直在打量她,便抬眼沖他一笑。 「葵葵同十年前一模一樣,還是個學生麼,一點也沒有變。」 他在私家偵探的照片上看見過現在的薛葵,有微笑,有大笑,有平靜,有熱鬧,有旖旎風光,也有細水長流。但那都是同卓正揚黏在一起所表現出來的生機。現在她突然活生生地出現在他面前,不施粉黛,穿一件樸實的格子呢牛角扣外套。沒了卓正揚的護航,這美人頓時令他那顆衰老的心重新期待地跳動起來。 「多謝。」 她看何祺華身邊的辛媛,殷勤布菜,服侍周到,一副老夫老妻的模樣,心下洞明。她覺得自己前一陣子的耿耿於懷,真是十分可笑又無謂;但立刻醒悟現在這種心態更滑稽。哦,原來我也需要優越感,需要證實了辛媛並不值得卓正揚愛才可以理直氣壯地同他交往下去。 現如今她的劣性又在卓正揚的放任下漸漸抬頭,以銳不可當之勢,撕破層層偽裝,搖旗呐喊,威脅著要讓卓正揚看清她的真面目——不過是個脆弱多疑,又妄自尊大的平凡女子。她和沈西西的惟一不同,不過是一個透過旁人聚焦自己,一個透過自己聚焦旁人——薛葵就是這樣無能為力地看著自己如何在強光下掙扎而狼狽,醜陋而虛偽。 何祺華看她慢慢品嘗面前的珍饈佳餚,似乎神遊天外一般。她的神態,她的舉止,已經和十年前大不一樣。以前的她多麼敏感易怒,又用囂張跋扈來掩飾,蹩腳得令他心痛。可那才是真正的薛葵,他要讓真正的薛葵回來。 「我還真是老了。」何祺華自嘲,「今天心血來潮,同人打了幾杆,按了兩個小時才恢復過來。真是不認老也不行。葵葵,你說呢?」 「哪裡,」薛葵輕聲慢語,「我記得您以前特別喜歡唱一首歌《革命人永遠是年輕》。」 大家都誇薛葵會說話,沈玉龍立刻覺得外甥女的書沒有白念,這大學生應對作答就是有本事。正要誇她兩句,電話響了,他出去接聽。是地稅局的戚自強,他一面應付著一面走,無意中旁邊包廂的門開了,看見卓開的卓總同格陵市商業罪案調查廳的張警司正在吃飯,於是互相點了個頭示好。他又繼續同戚自強斡旋——戚自強同人在洗腳城捶骨,叫沈玉龍也去,當然也就是叫他去買單。到了年底,稅務上面的事情哪個老闆敢不陪著小心? 「好的,好的,好的,我馬上來。」沈玉龍爽快地答應。他重又進來包廂,想著滿座的人,他也很難同何祺華說上幾句話,還是應付戚自強比較著急,「何老,這戚處說是有緊要事,我得立刻趕過去。你看……」 「是嗎。」何祺華伸伸手,示意他把電話拿過來,「我來聽聽他有什麼重要的事情。」 「喂,戚處嗎?我是何祺華……哈哈,託福託福……這就是有天大的事情,吃完飯再談,行不行?……嗯,好的好的,一定一定。再見。」 他把電話還給沈玉龍。 「行了。過兩個小時再去,他們一時半會也完不了。」 「哈哈,那就聽您的了。葵葵,吃這個羊肝,對眼睛好。」 沈玉龍心想萬幸,否則他走了,葵葵肯定不會願意和這些人坐在一起吃飯。她有知識份子的通病,太清高,看不起生意人滿身銅臭。以前叫她出來玩,她也總是繃著臉,活像玷污了她的書卷氣似的;不然就笑得極假,純粹應付。殊不知出來吃個飯唱個歌什麼的,也就是娛樂一下,在座哪一個的年齡不是足以做她的長輩了,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呢。 可這只是老伎倆。何祺華借戚自強使力,把沈玉龍調開,又要做得刀切豆腐兩面光,叫人看不出什麼破綻。眾人安安樂樂地吃完這頓飯,談的都是生意上的事情。薛葵同辛媛兩個人雖然同為女性,但並沒有怎麼交流。席間有人問起為何薛葵近年來都不出現,她只說是學習太忙。於是又有人批判起這教育制度不完善,女人就不應該有博士研讀資格,免得在實驗室裡消耗青春。薛葵笑而不語。飯後沈玉龍開悍馬送薛葵回宿舍。他的駕駛技術太差,怕轉彎倒退之間刮花了車,就棄車和薛葵一起慢慢地走。他在樓道裡硬是塞了一遝錢給她,要她喜歡什麼就買什麼,別苛著自己。薛葵當然是千恩萬謝,又問了一番姬水家裡的情況。 沈玉芳的車禍一直都是沈玉龍的痛處,雖然出錢給妹妹裝了假肢,但仍覺不夠,遠遠不夠。 「要不是為了樂樂,我早和你舅媽離婚了。唉!這老婆子,只會累人累物。」 「舅媽現在好嗎?」 「反正一年多沒犯毛病。大概是樂樂快回來,最近情緒特別好,還想過來看看你。」 「別來!她要多休養。」 兩人又閑閑地說了幾句,沈玉龍就走了。薛葵不想上去再下來,就在門洞裡等著。她的宿舍在三樓,能聽見盤雪出來陽臺晾衣服,玻璃推拉門一陣陣響動,還有抖動衣物的聲音。有只流浪狗跑過來,哀哀地叫,渴望地嗅嗅她提著的垃圾袋,知道沒有食物,失望地跑開。 何祺華的加長賓利終於出現在巷口。 他們遲早是要面對面地坐下來談。辛媛早被支開,只有何祺華坐在暖意融融的車廂裡,脫了外套,穿一件鐵灰色開領毛衫。他自保鮮櫃裡拿出一盅楓糖遞給她,又要去開威士卡。薛葵冷漠地看了一眼,搖頭阻止。 「戒了。」 何祺華毫不在意她的疏離,把楓糖放到一邊。楓糖曾經是她最愛的甜食,一次可以吃下十盎司;澆上一點威士卡,更是人間絕品。微醺的時候,她兩頰紅彤彤,對住窗戶吹風,放聲歌唱;而他會從後面摟住她,聞她身上甜甜的氣味,頓覺銷魂蝕骨。 「戒指合適嗎?我訂的是五號半的戒圍,比你以前的尺碼小了半號。」 薛葵推開楓糖盅,把手裡的垃圾袋往桌上一放。 「我只是個小人物,受不起如此重禮。心領了。」 他摸摸頭髮,並不尷尬,也沒有把婚紗收回去的意思。他快五十歲,竟然還滿頭烏黑,也不稀疏,不得不說是保養得極好。雖說大眼睛的人容易顯老態,但他的面皮並不松垮,一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下巴有些凸出,算得上堅毅;不像沈玉龍那樣三層疊在一起,讓人生膩。 「葵葵,我要退休了。」 「恭喜。」 「澳大利亞和加拿大,你喜歡哪個?」 「我喜歡格陵。」 他撫摸著裹了小羊皮的胡桃木把手:呵,她有戒備心。 「我記得你說過,想做個牧羊女。可是,你又喜歡吃魁北克的楓糖。住的地方房間不能太大,因為你怕空曠;游泳池又不能太小,因為你喜歡游泳。」 他面前的美人看來有些急躁,緊緊鎖住了兩條眉毛,拼命忍耐。 「說重點。」 「嫁給我。」 「絕不。」 他緊接著她的話尾求婚,一點喘息的餘地也不留。但薛葵料定了他會這樣說,即刻厲聲拒絕。整場意料之中的對話,僅僅持續了一秒半。車子依然在緩速前進,滑入繁華夜色,畫一個圓,從起點回到終點,毫無進展。 何祺華從鼻腔裡吭了一聲。格陵百分之六十七的動力來自可再生能源,綠化覆蓋面達百分之九十五,空氣極其清新,陪她的那段日子通體舒暢,百病全消。可再回到北京,他竟然患上鼻炎,十年以來只賴於一隻鼻孔呼吸,要慢慢習慣。此番再度踏上格陵的土地,病情還是毫無起色。 他想,多住些日子,可能會好些。 「葵葵,我們都沒老。所以這中間的十年,應當消失。在我的身邊,你可以隨心所欲,永遠做十五歲的薛葵,有周身的缺點也沒關係。這個世界上,除了你的父母,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你,也不會有人比我更能包容你。」 真好聽。他總是一語中的,知道她害怕什麼,需要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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