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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有時,性是唯一單純、脆弱、天真而真誠的告白。他說,我這樣狂熱地愛著你,慶長。對男人來說,做愛是他唯一能夠做到的表達。也是他唯一信任的表達。其他的都不是。

  他對慶長描述和其他女子的經歷。他對性愛一直持有坦率清潔的熱愛,從不避諱和慶長談論種種體會和記憶,以此作為分享彼此生命的隱秘而直接的通道,用這種方式,緊密聯結,感同身受。不能拿以示人的黑暗,轉換一側來看,卻是一種純潔明亮。在紐約深愛過一個女子,對方的肌膚有一種膨脹的張力,充盈向外彈破的力量。對他緊追不放,兩個人無法在一起,情緒不可自控,雪天持刀在他身後追趕。他衣服都沒有穿夠,倉皇奔跑在雪地中。

  所有的脆弱、羞恥、隱私、難堪、創痛,他拿出來給她。她聽著來自一個男子生命中真實的細節,內心沒有嫉妒或不悅,只有一種隱隱傷感。仿佛他不是一個在與她相愛的男子,而是世間中與任何一個女子相愛著的男子。他是公眾的,不是私有的。他屬於他自己,他不是她的。她對他的感情是這樣一種理解,如同對人性所持有的一種理解。具備一種開放性,而絕非狹隘的佔有之心。

  她依賴和需索他的激情,哪怕是暴力。如同沉默而無形跡的黑洞,吸收一切。越暴烈有力越感覺到對他的趕盡殺絕,找不到退路,如同執拗的困獸。這強大的存在感是她所需要。只有這樣的灌注才能讓她平靜。除此之外,無他。她內心深淵般肅殺而無底的能量,超出彼此預料。

  她陷入在一種對自我情感匱乏的恐懼和防禦之中。同時又是一種誤入歧途般的迷戀和渴切。在他們爭執衝突最嚴重時,她喝醉,半夜哭泣,逼問他是否可以給他們彼此未來。他一早要開會,困極無法入睡,生氣而用力掌摑她,把她的手捆綁起來強迫她停止。清晨她醒來,發現他親吻她腫脹的臉頰,愧疚無助。性,打鬥,傷害,創痛,糾纏,柔情,無解,如此種種,絞紐成一股強大的繩束縛這關係,越來越緊,幾近無法呼吸。

  這一次次重複的輪回。因為他們不過是其中被擺佈的棋子,肉身和情感從來都無法隨心所欲,只能被等待做出安排。這種癡迷和需索,一條現世因緣的繩索。都想掙脫,逃離,卻無計可施。不知道離開對方可以去往哪裡。

  她曾經期望他的情愛與欲望的力量,能夠引領她,把她帶出夜色中的沼澤森林,奔赴一處開闊無邊際的平原,看到雲層皎潔,萬籟俱寂,明月光亮升起。把她帶到情感持有超越和升盈的另一個層面。但實際上沒有一個男子可以具備這樣的力量。

  她的道路只能自己摸索。她的困境只能自己解脫。她的方向只能自己引領。

  她對宋說起對清池都沒有提到過的往事。從未對任何人說起。歷史對她來說,不僅是時間之中的記憶,也是消化在她體內的糧食。她的組織,是由這些哀痛、陷落、離別和死亡消化分解之後的黑色團塊拼接而成。她整個人的存在,是這些往事存在完整的證據。

  她說,祖母在她12歲的時候,心臟病突發在睡夢中去世。

  祖母撫養她很久。在祖母身上,她習得人性溫厚質樸的一面。小時祖母疼愛她,偶爾吃一隻松花蛋,讓慶長吃完,自己用剩餘下來的醬油拌飯。那醬油裡有松花蛋的碎渣,她不想浪費。這細節,慶長一直沒有忘記。她因此學會對人的溫暖心意,為對方考慮,讓出利益,儘量不增添他人的麻煩,替人著想。祖母脾氣剛硬,但從不抱怨,也不退縮。扛起責任和擔當,盡出最大努力。相反,慶長覺得自己的父親和母親,在感情和情緒上,卻都是任性和放肆的孩童。

  他們的世界裡只有自己。即使踐踏著他人的傷痛前行,也要得到和實現目標。這種桀驁不馴的個性,慶長也有繼承。不羈自私的人最終要付出代價,他們傷人傷己。

  祖母是虔誠的基督徒,抽煙,清瘦。穿盤扣斜襟大衫,衣衫上有一股淡淡煙草味道。她經常要求慶長與她一起做禱告。很久之後,慶長才得知,父親也許是服藥自殺。父親深深依賴母親,無法接受她的斷然離去,也無法承擔她對他的放棄。成人也許認為自殺是一種羞恥,所以都一直隱瞞真相。這秘密的壓力,使年老的祖母從未停止在黑暗中祈禱,並且總是祈禱時淚流不止,發出哽咽抽泣。人的傷痛,都只能隱藏在表相之下,埋沒在隱秘之中嗎。而對生活持有平靜,是深刻的壓抑,也是一種苦痛的力量。

  那一年冬天,南方陰寒,天氣持續低溫。祖母看病吃藥已數年,經常咳嗽,心血管也有問題。慶長放學回家,祖母為她做好晚飯,用燒水壺接了一壺水,放在煤氣灶上燒開水。她說覺得疲倦,要在床上躺一下,於是脫掉棉衣、外褲、鞋子,躺在床上蓋上被子。慶長做完作業,外面天色漆黑,想叫醒祖母和自己一起吃晚飯,連叫幾聲,祖母都不應答。她摸了一下祖母,皮膚雖然還是軟的,但已沒有溫度。祖母死了。她沒有覺得害怕。打開燈,一個人在空氣凝滯的房間裡吃完晚飯,洗乾淨碗,一隻一隻倒扣放置。然後脫掉衣服,上床,依舊和以前一樣鑽進祖母的大棉被裡面。睡在她身邊,緊緊挨著這具蒼老冰冷的身軀。

  她沒有做夢。在淩晨5點多醒過來,天還沒有亮,只有隱隱微光。她又輕聲叫喚祖母,房間裡沒有絲毫聲息。以前,哪怕慶長輕輕翻一個身,祖母都會警覺,給她蓋被。她再次試圖分辨真相,祖母死了嗎,但她不願意接受這個現實,只是覺得巨大的恐懼和孤獨。這個世界上只剩下她一個人,再沒有人會應答她,疼愛她,真正發自內心喜歡她,接納她的停留。她淚流滿面,這樣哀慟,只能強迫自己再次閉上眼睛,企圖入眠。

  只有睡著,才能停止,才能忘記,才能回避被獨自拋棄的事實。她祈禱能夠入睡。再次入睡,在死去的祖母身邊,一直睡到中午。睡到隔壁鄰居來敲門查電錶。

  他們進來,發現了祖母的屍體。

  記憶由一些分裂而持續的碎片互相粘連而成。又分明是一條沉默而洶湧的河流,從沒有留下餘地,可以讓她勉強抓住一塊岩石停靠。河水衝擊、席捲、包裹著她順流而下,無力分辨和改變方向。清池與她在彼此揪鬥最激烈的時候,會大聲怒吼,說,慶長,你的暴戾激烈是因為童年時沒有家教,沒有人管你,你身邊所有的人都沒有安全感。你因此絲毫不顧惜撕剝人臉皮,肆無忌憚,殘忍至極。你可以豁出去傷害你身邊的人,也傷你自己。

  清池是截然不同的個性,他來自有身份的知識份子家庭,父母對他管束嚴格。他對人沒有如此複雜難測的疏離、冷漠、猜疑和不信。他無法領會什麼是生命底處的缺陷和不安全感。他也不知道人的恨意和需索可以是這樣隱秘而強烈的存在。以真實情感逼近他的慶長,已不僅是那個在瞻裡孤軍奮戰堅強獨特的女子,這只是她的一部分。

  他看到了她隱藏在河流之下的另一部分。

  她說,我小心翼翼保護自己,在陌生人面前從不洩露心緒。他們視我為理性和冷靜的人,卻不知道我心裡藏匿著一個幼童。清池打開我的心扉,令我躲無可躲,只能走出來與他交會。他伸手可以令我致死,也可以擁抱我給我撫慰,讓我平靜信任。他無力做到。到最後,他所做的種種逃避拖拉,一次次伸手過來擊打我。我已為他敞開,再無屏障,無處可躲。他的傷害可以輕易擊中我,激發我強烈的恐懼、戒備、失望和爭鬥。是一種無路可退。

  他被她的反應驚嚇,更為退縮,只想與她保持距離。說,慶長,我如此愛你,但你讓我痛苦。得到愉快,避免痛苦,當然是俗世中人的本性。他其實對她從無憐憫,也無嘗試理解她的心靈,包容她的匱乏,即使他如此鍾情於她。或許,男女之間佔據比重的,是征服,佔有,控制,支配,貪戀,欲望。它們頂著愛的形式和名義行事,唯獨缺少犧牲。

  他只看到這個成年女子犀利,暴戾,反復無常,像出鞘的匕首,咄咄逼人不惜彼此刺傷。不知道她只不過是一個孩子,在黑暗中隱蔽蜷縮只是想保護自己。她需索愛時日久長。她對他的依賴和信任如同血肉深沉。她被迫剝離這一切的時候痛不可忍。

  真正的愛,一定存在憐憫與理解。但他對她沒有。

  起初,她為那些負性而糾葛的重量,感覺無助、困惑、憤怒。長久的時間洗刷之後,她明白過來,如果沒有面對過洶湧的衝突和傷痛,與自我與外界的戰爭,罪惡和壓抑,無從獲得最終的理解。它們並非隔絕而單獨存在,而是相互依存,提供養分、呼吸、血液,餵養補給。所有的對比都擁有這樣的結構,沒有高下對錯之分,沒有你是我非的論斷評判。只有正反兩面融為一體。

  一段男女情愛的關係,是自己與他人和世界之間的關係的倒影。是自我的投射面。這段關係像一面鏡子,清清楚楚照亮她自己。如果不是一段強烈的開啟封閉心扉的關係,她沒有機會相遇到隱匿在內心深處中的自我。看到這個孩童的脆弱、需索、哭泣、甜美。看到她的歷史、記憶、創傷和情結。看到褶皺的幽微和嚮往的光明。

  這個男子帶來一個機會,讓她面對生命中最本質的自我。如此赤裸真實。

  而對於他,也許無法承認,他對她的愛最隱秘而晦澀的部分,其實是渴望成為像她這樣的人。敢於直面甚至撕剝自己的生命,讓它破碎,露出真相。敢於傾盡自己的感情,哪怕被它踐踏。這是他內心需求的一部分。但是被滾動不止的安全和急躁的生活陷落。做不到,其他部分也不過是背道而馳。無法給予世界以意志,因為在接受這世界所有規則。沒有信仰,不管是對愛,還是對真實。試圖抓住一切愉悅,卻拒絕負荷創痛。不相信感情所代表的光,始終警惕和躲避黑暗。

  所以他只能理性而堅定地生活在這個俗世之上。他的工作,美麗柔順的女人,富足生活,前途。

  只能以此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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