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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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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想過,如果沒有他的出現,她的生活會有什麼不同。 她會被迫前行,不管快樂還是不快樂。命定的秩序,從不給予憐憫、顧惜、寬恕。它只給予命令、指示、結果。但因為他出現,她的生活註定將會不同。他打開的天地,不僅僅是她對這個世間的體會和認知,對情感與欲望的深入和探索,對人性的質疑和清潔,更重要的是,她經由他,再次面臨一條通往內心的孤長隧道。她需要鼓起勇氣進入、行進、抵達、超越。 如果她註定要在這段關係裡經歷苦痛沉淪,那麼,它是她的任務,用以自我探索和成長的道路。 無可置疑。相愛,是命運給予的使命。 慶長在上海重新開始生活。 這座城市照舊給她歸宿。一個城市是一座封閉而隔閡的島嶼。人的生命也是一座一座各自的孤島。生活以有序的方式,陳列於貌似開放實則束縛重重的時空之中。33歲的慶長,再次終結和清洗自己。 幫Fiona做一本新創刊的攝影雜誌。她讓Fiona保全她的行蹤,沒有說明原因。Fiona對她失蹤一段時間,什麼都沒有問。朋友做到這個境界,自然有她的容量。這一次合作,Fiona給予了她最大限度的自由。她說,慶長,人都知道高雅的東西是什麼,但高雅卻要建立在篤定穩當的物質基本之上。如果沒有我們這些為低俗努力並用低俗賺夠錢的人,怎麼可能給你一個空間去做這些高雅內容。大雅大俗其實沒有分別,但你有潔癖。上天給了你一些沒有分給其他人的東西,所以其他人給予你足夠多的寬容。我們其實一直在忍讓和包容著你,你可知道。 也許。從一同開始,Fiona,定山,清池,她以前雜誌社的同仁,或者所有一起工作過的夥伴,都曾拿出寬容來承擔她對這個世界的態度和觀點。 將近6年過完,Fiona沒有把自己嫁出去。她已35歲。她的目標是成功外籍男人,一如既往。找不到可託付終生的男人,並不讓她覺得生命有缺陷。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到處參加派對社交,享受奢侈品牌,不亦樂乎。生活足夠擁擠精彩,也就沒有空檔來思考人生缺陷。因為始終和老外混,Fiona把自己徹底改造成一個半中半西的上海女人,一句話起碼搭上3個英文單詞。手勢,神情,腔調,都很西式。雖然她的身份證始終沒有變化。 慶長一邊工作,一邊開始嘗試結交朋友。心理醫生宋有仁由Fiona介紹,德國出生長大的華裔,48歲,在上海開私人診所。但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去他那裡接受治療。他的診所有嚴格的會員制度,需要介紹人推薦才可以通過。費用當然也相當昂貴。慶長一直與社會疏離,Fiona大概對他詳細介紹過周慶長的情況,他對她十分感興趣。每週有兩個小時的時間,他希望與她相處,無需費用。時間是週六下午。對他來說,這種不贏利的付出,更像一個約會。一次朋友之間的相見。 第一次見面,他就問她,瞻裡的觀音閣橋是否已經消失。 這一定是Fiona對他提起的。慶長想,她其實並不想讓別人知道她做過一些什麼事。但她依然坦率,說,是。它在5年前就已被摧毀。當然我也沒有回去證實。只是打了電話詢問當地人。 你為何不嘗試為它的保留做出努力,做了這樣詳實的採訪記錄,可以跟上級部分溝通,讓他們重視。 在採訪時就一直被當地某些部門阻礙和驅趕,他們試圖阻止。誰都知道這個龐然大物是個很老很美的東西。他們害怕。但即便如此,它依舊不適應這個時代,它總歸要被清除。她看著他的眼睛,說,你可知道在可見或不可見的區域,有很多這樣的建築在被消滅。我們能夠見到的美的事物是無法窮盡的,也無法想像。這種輪回是它們的命運所在。沒有人斷論美的東西應該永恆。一個擁有沉重歷史和無數美好事物的國度,總有些許悲哀。它的痛苦之身是它自身的負擔。美,是痛苦的血肉。痛苦,是美的骨骼。 她對他說起親眼所見祖母村莊的敗落。年輕人去往外面打工,村子裡剩下孩子和老人。田地冷清無人耕種,土地廟遭棄絕。溪水乾涸汙髒,岸邊漂滿死魚的屍體。破損的古老祠堂,徒留一座廢棄戲臺,精美木雕日益腐朽。往昔的聚會盛況全村人圍聚看戲鑼鼓鏗鏘,聲影全息,只留下日光斜照裡的塵影飛舞。一個村莊旺盛完整的生命,被抽離乾淨。 她說,都只留下一具殘骸。所有被推翻陷落和拋棄的東西,都不能夠再來。也許,人們也不再期待它們能夠回來。不管是信念、傳統、人與土地的關係,還是一座持有尊嚴卻無力自保的古老的橋。 精湛壯美的觀音閣橋到了被摧毀的時間,就只能在機器作用下斷裂瓦解。木雕被運走賣錢或被燒毀。它註定要迎接屬於它的時代的劫難。它會被毀滅,不會被損傷。它會消失,不會被改變。它的美與情懷,會在時間的海洋中輪回,不會沉沒。即使沒有人紀念它曾經的存在,它依舊存在。 你去採訪,只為了紀錄下這種演變,以此作為紀念嗎。 不。只為了與它相認。 他身材不高,中等個子。清潔,健壯,適度的理性和感性,溫和穩重。平素喜歡穿中式布鞋,尤其是鞋底用針腳密密縫出來的傳統式樣。雖然一直生活在歐洲,骨子裡卻有很傳統很東方式的內蘊。個性顯得頗為奇妙,有一種可費猜解的深度。與之相處,不會覺得乏味。如同暗藏無數儲存充實的抽屜,隨便打開一個都分量十足,琢磨觀賞半日,共度時間絕無乏味。 3年前他來到上海,租下衡山路一幢歷史悠久的老別墅。一樓是診所,二樓三樓自己住。這個老房子是新喬治時期風格,在維持原有結構上做了裝飾整修,得以修繕維持存活呼吸。他傾向瑞典古斯塔夫風格,硬木傢俱,手工壁紙,素木地板,用深鈷藍色和冷灰白色的搭配。空敞的房間顯得更為冷寂。 小花園裡有露臺、藤架、涼亭、草地和各種植物,存留古老的栗子樹和橡樹。他又種了紫藤、繡球、鈴蘭,還有一些不同種類的爬行玫瑰。種了葡萄、南瓜、絲瓜。小花園在春夏時蔥郁青翠,枝葉繁茂,花朵綿密攀援。午後和黃昏時,因為日光變化,光線與色彩亦變幻不定。 慶長第一次來,等在門口,站在棚架下,抬頭看懸吊下來的南瓜,長久默默凝望。他說,你喜歡南瓜嗎。她說,我為這果實此刻的形態和質地打動。飽滿,碩大,安靜,平衡,沉浸於渾然的成熟之中。它們這樣美。 她是一個衣著隨意略顯邋遢的女子,絲毫不講究,不施脂粉。頭髮在背上編成一根粗粗的印度髮辮,髮絲中纏繞深藍和暗紅的細細棉線,裝束氣質都與別人不同。眼神清澈,沉默寡言,顯得落落寡歡。她的安寧和敏感,即刻讓他愉悅。 他們經常坐在回廊裡。兩個小時,與其說相談,不如說只是一起並肩面對這個綠樹蔭蔭的花園。她抽一根煙,有時長久不說什麼話。脫掉鞋子,赤足盤腿,蜷坐在椅子上,把下巴支在膝蓋上,神情如同略帶自閉的孩童。聽微風、噴泉和昆蟲聲音。聽著寂靜。 有時她會去草地上蕩秋千,蕩得很高,裙子在風中發出凜冽顫動。自由自在,完全不顧忌一個比她大15歲的陌生男子,在身邊觀察凝望。 有一些時候,她會在他的引導之下,嘗試說出自己,也談到清池,想起一些非常細微的往事。比如桂林的飛機,一邊說,一邊把往事清空出內心。她說,我們無法觸及天上的信仰。我們只是凡人,有卑微的肉身、欲望、情緒、感情和局限性。我們悲傷,同時也純潔。盲目,同時也勇敢。失敗,並且註定失望。 她對他說起一些從未可能對他人啟齒的事情。 性的部分,在她與清池的關係裡,其實極為重要。清池對她說,我從未在與別人在做的過程中得到過這樣的感受。慶長,你可知道,與你做,是我現在生活中唯一的也是極限的樂趣所在。它是一種撫慰。 性是親密、喜悅、聯結、溝通,是與對方以本真面目共存和融合的方式。他對她的欲望,幾近時時刻刻都會被激發。不管他們走在街道上,坐在餐廳裡吃飯,在電影院裡看電影,還是在超市買東西。他牽住她的手,撫摸她的頭髮,碰觸到她的脖子,都會無端感覺欲望蓬勃而起,身體熱而堅硬。仿佛彼此軀體發出源源不斷的聲響,總在互相呼喚應對。 有時,性是孤立、訴求、期望、對峙。他會試圖把她控制在他的力量之下。這潔淨強壯的肉體,傾訴它的欲求,希望被容納,接受,保護和感動。在爭執或冷戰時,他們無法再用語言溝通,隔膜和誤解,爭辯和批判,阻止所有訴求。感情被孤絕,彼此一言不發,無法和解,而無辜的肉體還在尋求聯結和通暢。這是怪異的感受。她有時會覺得屈辱,難以理解,倔強對抗。即使在難以負擔的敵意和悲傷之中,他的身體,依舊在對她作出執拗而熱烈的表達。 有時,性是損傷、暴力、絕望、憐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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