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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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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無法在一起。因為不願意聽從他的安排,搬去公寓,歸屬他的部分生活。因為彼此相愛。他只能製造機會在工作中把她攜帶在身邊,來回顛倒。只是爭取能夠與她一起共處的時間。那年10月,他去首爾開會,替她買好機票,讓她去找他。他們在那裡度過一星期。他們認識剛好一周年。 他愛她,只能做出最大程度的安排和犧牲。為了與她一起吃晚飯,儘量推託應酬早早回來。知道她在異國他鄉隻身一人,只為與他相伴。她在洗手間的梳妝鏡前撲上粉,抹上唇膏,穿上桑蠶絲連身裙,盤出髮髻,戴上耳環,跟隨他出門。那一段時間,她為他妝扮,不覺得麻煩。曾經,她可以一件黑色羽絨服就打發一個冬天,即使白色小絨毛四處綻出也不覺得牽掛。曾經,她是個在工作、旅途和行動主義的自我麻醉之中試圖與世界脫節的人。在戀愛時,她清晰感受到自己的美。這是被一個男子以肉身和戀慕映射出來的美。 如果他離開,她獨自一人,這被映射出來的性別的美,就將如日光之下的露水自行蒸發消失。她很清楚。他讓她感受到自我在生命結構裡的另一種存在方式:作為一個愛與被愛著的女人而存在。 他在門口等她,看她出來,輕輕吹出一聲口哨,如同大學裡讀書的少年男生。他說,慶長,你這樣美好。他從來都安然於他的表達,對女性有一種舉重若輕的愛惜態度。他已換上白色小藍豎條的襯衣,深灰色褲子,身上淡淡古龍水氣息,俊朗外形讓人覺得妥當。只是每次當他衣履整齊的時候,他就清晰昭顯出某種社會化身份的存在。他們的現實,分屬社會秩序規則的兩面。 他們在電梯裡對著鏡子擁抱,他說,我們可相襯。她微笑不語。現實中Fiona那樣豔麗能幹的事業女性,與他同屬。但清池個性複雜,對女人選擇自有路線。他與馮恩健這樣敦實而出身良好的女子結盟,他享受于薑花瓶式的擺設和娛樂。同時他需要慶長作為4500米高山之上的野生鳶尾存在,以此自覺生命沒有被商業社會徹底吞沒,還留有一絲天清地遠的靈性。 此刻當下,一切無礙。兩個在異國他鄉的男女,隔絕生活困境,脫離處境桎梏,暫時卸載負累。攜手而行,如同普世一對朝夕相伴的日常伴侶。緊緊握住對方的手,飯桌下,黑暗中,人群中,馬路邊,入睡時,醒來時。在坡道小巷慢慢上坡,尋找獨具風格的餐廳。首爾是粗礪而率性的城市,她卻喜歡。他們熱衷平民化有當地風味的小餐廳,裝飾簡陋,燈火刺眼,熱火朝天擠滿喝酒聚會的人群。他帶她吃生螃蟹、生牛肝、煎牛腸、雜血湯,質料獨特口味生猛的食物。 這個國度的氣質,有一種熱烈的陰鬱難辨。喝燒酒喝到半酣的程度也已悅人,渾身血液流動,暖意上湧。他們喝得半醉,有時談天說地,有時默默無言。一直坐到店門淩晨打烊。 他領她去聽迦耶琴的彈奏。老年女子唱腔如此高亢有力,令人屏息。這種聲音表達,雖然語言不通卻能心領神會,骨子裡的壓抑剛烈無由催人淚下。他在一個星期裡帶她去聽了三次。他願意寵愛她,讓她獲知豐富感受。有男性渴望引領的強勢和慷慨。 那天晚上,他借來韓國同事的吉普車,開車帶她到很遠海邊。已是初秋,晚上大風凜冽,冰凍刺骨。海邊餐廳遍地垃圾,地面濕漉漉,走路時不小心會跌倒。提供的各式海鮮卻極為新鮮潑辣。鐵絲網上的貝殼或生蠔,被火焰炙烤突然發出雙殼打開的聲音,令人覺得激痛。她喝了很多燒酒,臉頰通紅,連眼皮都紅了。覺得羞愧,用手擋住額頭,輕輕發笑。 他低聲問她,慶長,和我在一起,你可愉快。她看著他,看到他眼裡漸漸沉落下來的感傷。他說,如果我們在很久之前認識,會是怎樣。如果我在結婚之前遇見你,會是怎樣。我嫉妒你生命裡所有出現過的男人,我應該是你最先的最後的唯一的一個,你只能屬於我一個人。如果在年輕時遇見你,也許脾氣不好會吵吵鬧鬧,但我知道我將會深愛你。與你一起生活,生下一堆孩子,彼此相守,直到老死。 她突然非常冷靜,腦袋裡仿佛被一汪冰冷的水激醒。她說,你26歲在溫哥華結婚的時候,我才13歲。我還是雲和小城裡一個被生活壓抑扭曲的少女。你如何可能遇見我,遇見我又怎麼可能帶我走。 那你到上海的時候,我在哪裡。 那時你是回來中國,但你位居高位到處飛行,並且已有家庭孩子。我23歲,寄人籬下,到處奔波,只為尋求一份能夠謀求生存的工作。 如果那時我遇見你,我會怎樣。 你大概會把我始亂終棄。我不屬於你的世界。你的現實生活不需要一個在生活底處為生存奔波的女子,她無法成為你的妻子。 不。我想只要我們能夠遇見,我就會知道,你為了我而存在於這個世界。他低頭,露出無力笑容,說,現在我已知道這個結論,但是,慶長,為什麼卻無法得到你。 她說,你可以得到我。只是看你願意不願意。只是你想不想做而已。 說時眼淚無知無覺掉落下來。她內心振顫,無法繼續這對話。他平時十分克制避免談到之間處境。這是一顆堅硬釘子紮在關係的血肉裡,誰都無力拔除,只能讓它血肉模糊腐爛在那裡。彼此一直在繞行。這天晚上,在異國海邊,也許喝醉他說出內心真實言語,卻只是讓她覺得他軟弱退縮。為何要把過錯推卸給時間。 他們只能在被約定的時刻遇見。27歲的周慶長,遇見40歲的許清池,這是命運既定規則。他們竭盡全力靠近,共存,若不做出改變,在一起時間只有這麼多,在一起的方式也只能如此畸形。也許她期待他說,慶長,我願意為你脫離一切關係。我的生命裡,只願意有你一個。我願意對命運逆向而行,看看我們的終局到底會是怎樣。這是她內心激進的理想主義所要求的愛,有勇氣,有擔當,可以打破一切,可以做出犧牲,可以付出代價。但她非常清楚,這不是許清池的行事規則。他不願意傷害身邊任何一個女人,他希望生活平衡完整。 那麼如此抒情又有什麼意義。只是令她意識到這無力動彈的失望並更為刺痛而已。 她暴烈的個性已起,起身推開椅子,跑出餐廳。清池追隨出來。一條通向大海的棧道大風呼嘯,盡頭是夜色中大海,黑色怪獸般巨大礁岩被漲潮拍擊出洶湧浪花,發出驚天動地撞裂聲音。她一直奔跑至邊緣,對著大海狂風,一動不動佇立,凜冽寒風吹到身上穿透單薄裙衫,臉上淚水全部乾涸。這一刻所有被推後的現實全部逼至眼前,她看到自己在這段情感關係中的寸步難行。看到自己在世間的邊緣位置。 她如何才能夠跟隨這個男子,她可以去往哪裡,她如何自處。這失望貫穿的不僅僅是她對他的愛,還有她對自己人生的態度。 此刻,清池在後面已經拽住她的手臂,同時飛快脫下身上西服,用力裹住她的身體。從後面把她緊緊擁抱在懷裡。 他說,我要跟你在一起。但他所在的地方,都已沒有可以容納她的位置。 她只能被放置在酒店裡。酒店是脫離他現實生活的空間。他們從未得到過一個固定住所,可以安歇下來靜靜生活。她無法接受酒店的氣味,以及屬於他們各自的行李箱。兩個人總是在路上,在不同的餐廳吃飯,在不同的酒店房間輾轉。仿佛他們註定是短暫擁抱後各奔東西的伴侶,仿佛他們的生活是臨時搭建的舞臺上匆匆演示的一場戲劇。 如同每次終局,他理所當然買上兩張機票,各奔東西。從未擁有相同方向的回程,從未擁有相同方向的未來。在她敏感的內心,她認為這個男子無法對他們的情感做出最終安排,即使她明白他無能為力。不斷爆發的爭執,也影響他的工作狀態。有一度時間他非常頹靡。 不管如何,馮恩健離開中國之後,他與于薑緊密相聯,一如往前。他因為工作經常回去溫哥華,順便回家看望妻子孩子。而在北京的日常生活,基本上住在於薑別墅。這一點他並不告知慶長,也許是怕她介意,他營造依舊住在原來家裡的假相。但她在於姜持續的日誌裡,卻看到他們共同生活的軌跡有條不紊:他陪她聽音樂會,為她鋼琴課專場演出捧場,帶她看牙科,計畫帶她去歐洲滑雪,生日時送她大捧玫瑰花和奢侈禮物……被樂此不疲一一羅列上去的記錄和照片,一直呈現赤裸現實。 同時,他發短信給慶長,每天打長途電話傾訴思念。他不知道慶長擁有途徑和通道觀察他的雙重生活。如果她還能得到途徑和通道,獲知他在溫哥華的家庭情況,那會是更多殘酷考驗。但其實無需想像他跟妻子兒女的相處,許清池一定是形式上無懈可擊的丈夫和父親。除了他的心。只有他的心,那顆心時時渴望逃遁跳躍到高山頂上,遺世獨立,眺望天清地遠。這是一個多麼自相矛盾的男子。 在一次激烈衝突中,他說出實話。他說,慶長,我沒有時間解決與于薑的關係。工作忙碌,事務壓迫如山,說服她離開需要時間。這不是簡單事情。他又說,我不忍傷害于薑。她17歲就跟在我身邊,如果我離開她,她的生活就被毀壞。 是。于薑要回到她自己的階層裡面去。她將失去這些原本不屬於她的生活,跟身邊同齡人一樣,被打回原形,為衣食奔波,尋求棲身之所,除非另外再找到一個依傍。但另一個年齡也可以做她父親的男子,不會是許清池。她知道他的好處,不會輕易離開。而且他與于薑時日久長,他們根本不知如何分割在數年共同生活裡積累的龐大的回憶、習慣、信任和情感。即使他已不再熱烈愛她,責任和內疚仍在。 他無法直接傷害她,即使要離開,也不願是主動開口那一個。他只會冷漠,拖延,回避,敷衍,維繫,期待對方忍受不住最終主動提出。于薑不過21歲,她有時間和他消耗,她也從不想要離開這個推動和資助她的男子。所以,慶長要成為在後面排隊的那一個,與他一起等待于薑自動退出。 或者,他也可以保留與于薑原有的家,另外開闢一個屬於慶長的家。但他已沒有餘力,負擔沉重。在溫哥華和北京共三處獨立別墅房產,五台車,日常開銷,包括三個孩子的教育費用,醫藥保險,繳納各種稅金,父母家人的照應,對三個女人的照顧開支。他竭盡全力所剩不多。他也許可以給慶長租賃公寓,但已無力在國內購買價格膨脹的房子。他說,我不打算在中國再購買房子。他拿了一本溫哥華地產圖冊給她看,加國別墅環境優雅建造優美,價格比中國便宜許多。他不信任中國地產。說,如果以後我們在一起,我會在溫哥華買一棟房子,前提是,你要願意跟我去國外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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