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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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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活習慣上的確有差異。他只喝冷水,喝一切冷的飲料。早餐吃培根煙肉蛋捲,澆上味道濃重的沙士醬,喝大杯咖啡。她喜歡熱的茶,早餐喝粥,吃味道清淡的小菜,不喜歡油膩葷食,吃蔬菜水果。睡覺他要拉嚴實所有窗簾,房間裡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她喜歡拉開窗簾,讓房間裡有一些昏暗浮動的光影,這樣才覺得安寧容易入睡。他極為注意衣服的清潔和平整,所有衣物都需熨燙。她時常去貧困地區,適應把乾燥的衣服直接穿在身上。她依舊如同在瞻裡時那般,側身獨自蜷縮起來入睡。漸漸也習慣被要求互相擁抱,牽手入睡。 早晨他要去工作,早起洗澡,她已替他搭好襯衣西服領帶,在廚房裡備好咖啡與早餐。他吃完,拿起公事包,親吻道別出門上班。她在家裡收拾,清洗熨燙他的衣服,去市場買蔬菜水果,整理家務。打開電腦工作。他在工作間歇會發短信給她,熱烈情感表達始終是他強項。他喜歡肉食,她對照菜譜,在黃昏時開始燉煮食物,用烤箱做甜點。窄小房間充溢食物熱騰騰香味,在廚房裡團團勞作,一邊打開收音機聽古典音樂,一邊等待下班的男人歸家。 他是被寵壞的男子,基本上從來不做任何家事。她什麼都不讓他做。一切以這個男子的意願為重。她願意為他做所有的事,只要他生活在她的身邊,時間歸她所有。但她知道他最終無法辦到。所以,她也不會告訴他她的內心情意,只是盡力照顧他。 他非常之忙碌。會議和約見不斷,工作隨時隨地。但仍竭力推擋應酬抽空陪伴她。一起去超級市場購物,去古董集市流覽,去花鳥市場買花草,去電影院看電影,去茶館聽昆曲。接送她的日語課。睡前讀舊約給她聽,讀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一起做智力題,對話並且討論。 窄小簡陋的房間,充溢著他的氣味、聲息、熱量、言語、欲望和情感。這一切存在,從未有過的熱烈和飽足。包裹,纏繞,填充,融合,滲透。沒有一條縫隙被遺失漏缺。 週末,她留出時間坐地鐵去他南京西路的辦公樓。在排列高大法國梧桐的街道上步行。路過街邊賣花人的竹籮,選下白蘭花。新鮮花朵用鉛絲串起,香氣撲鼻。暮色陽光灑在額頭和眼皮上,春日暖風使人沉醉。她穿了薄綢連衣裙和繡花鞋,在玻璃窗裡看見自己滿頭黑髮閃爍出光澤。女人只能在感情中蘇醒和復活。這是天性。若有可能,她願意為這個男子捨棄一切遠行的路途,只在家裡為他烹煮清掃,生兒育女,等待他回家。這也是每一個貌似堅強能幹的女子背後,默默發出聲音的期求。但她如何做到。 等在他辦公大樓的大堂裡,她坐在沙發上,看著手指,因為內心對他的愛,感覺一顆心臟頂撞胸口隱隱生疼。這是她自己一個人的事情嗎。這種種歡愉、疼痛、不舍和貪戀。是的。愛在此刻只是她一個人的事。她看著他走出電梯門,看到她出乎意外一臉驚喜。從來沒有一個人,或者說一個男子的生命,與她貼近如此親密深切。她微笑起身向他走去,一邊擦去眼裡隱隱淚光。 兩個人攜手去舊租界小餐廳吃飯。在街角等候綠燈時親吻。在夜色中無所事事散步很長時間。走過幾條大街,抵達一處街角的小小酒吧。興之所至,攜手進去看樂隊表演,一起再喝一杯雞尾酒。 如此搭建起來的世界,是孤立的,充沛的,完整的。無需任何其他事物的存在和介入。僅僅只是兩人在一起,日夜相守,樂此不疲。 如同少年般的熱戀。 他說,慶長。你是我一直在尋找的那個人。 每一次。在他的身體靠近她的時候,她撫摸他後腦的頭髮,聞到他脖子皮膚上熟悉的氣息,暫時忘記現實的複雜和破落。如同第一次,他脫掉她的衣服,迫近她的是意想中健壯清潔的身體。即使在他靠近的時候,她的腦子裡依然混沌一片,不知道自己意圖何在。她愛他嗎,她為何和他做愛,以後又將怎麼辦。完全沒有想到這些。只是單純地要與他靠近,聯結,粘著。他的肌膚和氣息沒有任何生分。他的身體對她來說,從未告別。 她同時忘記對他的所有疑問。也許他有權決定她的生命。因為他們的生命在某刻息息相關,為對方而存在,而不僅僅是為自己。 這樣一種難解難分的肉身的粘連,也許需要神秘而綿長的因緣。她在樓梯上,跟隨他下樓走向燈火閃耀的客廳,那一刻,他肩膀和背部的形狀如此熟悉,似乎她曾用手撫摸過這輪廓無邊次數。這輪廓讓她的眼睛和心獲得安寧。與他種種,從無生分、疏遠、脫離。是聯結的一體被分裂之後的兩部分,斷裂處留有詳白的記憶和線索,期待重新融合。她看到這傷口時日久長,創面從未乾涸。當他們相遇,她確認這斷裂處所有資訊一一對應。妥善,正確,完整。 她是他放在行李箱裡那一本需要在睡眠前獲得安靜的書籍,是他內心小心翼翼保留和保護的一處小小天地,盛放著一簇海拔4500米高山之上強壯靜謐的野生鳶尾。她與他的現實無關。她是他的內心僅存最後一抹破損的傷感和真實。他們在一起,那一刻世間單純至極,像茫茫大雪覆蓋之下的村莊,沒有人煙,沒有俗世的生氣。擁抱在一起,世界失去聲響。只剩餘他們兩個。 他們所能夠做的,只想做的,是卸去彼此衣衫,赤裸擁抱,讓身心被分裂的兩個介面再次聚集及對應所有在時間裡遊蕩輪回等待良久的資訊。除此之外,沒有其他。 即使現實中他並不是屬於她的男子。 在他住在她家裡的兩個星期,其他人的存在從來沒有被忽略。他的女人們各司其職,待在各自位置,但電話會打過來,每天數次,非常固定。她已能分辨她們的聲音,短促穩重的是妻子,女友于姜則年輕活潑,嬌俏可人,有撒嬌的語調和笑聲。輪換打來電話,傳遞模式各異的問候。有時他正與她在一起,只能在電話裡竭力用正常語調向對方解釋:我在睡覺。我即將要出去吃飯。我現在開會。諸如此類,種種藉口,只為迅速結束通話。 剛放下這個,兩三分鐘後,另一個又打過來。即使在深夜,枕頭下手機也不斷發出接受資訊的聲響。 他的女人們始終對他情有獨鍾,從不鬆懈。而他,也只能分成三頭六臂,應對生命裡這幾段至為重要的關係。也許他不認同這是一種玩弄或者操縱,而是一種多情或者博愛。對每一個與他有深長關係的女人,他都持有遲疑不決的感情,包括情愛歷史中難以計算的萍水相逢和一夜露水情緣的女性夥伴,比如Fiona。他自認為從不想傷害她們,也從未曾惡意或者粗暴地對待過她們。他只選擇冷淡,回避,拖拉,曖昧。他等待她們自己離開。 他對她有真誠,因此對她坦白感情歷史。在身不由己的時刻,選擇接起這些電話,而不是躲避。當著她的面對其他女人說出為了避免傷害的謊言,冷靜沉著,不露破綻。他要她接受他真實的自我和情感生活,他的處境,他的狀態。他是這樣一個男子。要她自己看到,聽到,接受,明白。她只能被迫面對這樣的場景。一個40歲能量強大的男子,對女人的控制和操縱,接近是一種殘酷。經歷的刺激實在太多。 有時深夜她無法入睡,看著他擁抱著她,側身而眠,額頭貼著她的臉頰,發出酣沉睡眠的呼吸。他的厚實腦袋貼著她的臉,如同一個童年期男童,遊戲玩耍至滿頭大汗,皮膚上散發出陽光和野草的腥味。手指緊緊相握,如此這般粘纏的依賴憑靠。她在黑暗中會感傷良久。他們是在渡口一起擺渡乘船的少年伴侶,嬉耍遊樂,不知歸途,已漸漸行至江面波心。遙遙對岸有無繼續同行的路途,無人得知。一輪明月升起,天涯就在咫尺。即使是這樣劇烈糾纏地熱戀著纏綿著,又能如何。 兩個各有歸屬的人,怎樣才能做到對當下和未來界限清楚,而不受到思念的傷害。呵。清池。我們並沒有出路。但我們要這樣執拗而盲目地,在對彼此的貪戀不舍中淪陷墮落嗎。 時間飛逝。他歸期將近。他們之間務必要再有一次交談。 最後一個晚上。他帶她去外灘奢華的餐廳吃飯。下班回家,把恒隆廣場的紙袋遞給她,裡面是他給她選的禮物:淺紫色絲絨連身裙,質地精良剪裁出色的高級衣衫。一雙小牛皮黑色高跟鞋,絲綢披肩,鑽石耳環,全套高級護膚品,香水。他有足夠心意寵愛她。難得兩個星期,一直與她過著粗茶淡飯的生活,在蝸居裡苦中作樂。他畢竟還是希望她成為他的世界裡的女人。 她洗澡,穿上他所選擇的衣飾,化上淡淡的妝,撲粉,抹上口紅。無可置疑,鏡子中的面容有了嶄新意味。絲絨是矜持而奢侈的織物。一不小心就會損傷,汙髒,傷口從無隱晦,在反光下呈現出背道而馳的絨毛方向,白晃晃如同疤痕。好的旗袍繡花鞋襯衣裙子都會採用絲絨質料,但慶長沒有這些。她穿那條絲絨裙子的方式,如同穿一件粗布衣衫。搭配球鞋,混搭膽色無可言表。這是周慶長的風格。 她是他生活裡存在過的女子完全不同的類型。也許是從未有過的。那些豔麗時髦的年輕女孩,如同一種標準化的價值觀,芳香悅人,他是置身主流社會的男人,習慣並全盤接受這一切。慶長帶來獨有的存在感。眼神清澈帶有失落。白襯衣,粗布褲,邋遢的黑色羽絨服一穿一個冬天。稍縱即逝的笑容,像燕子黑色如剪的翅膀,輕盈掠過他童年記憶中的春日天空。整個人似乎是從一個不合時宜的時代裡被遺漏下來的存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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