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春宴 | 上頁 下頁
一〇


  她在13歲時,最終辨認清楚自己的結構:一個和成年女子共同生活的女童。一個父親角色缺席的女兒。一個孤兒。她的血緣關係,她的故鄉,在一次地震中,被摧毀清除。

  高山上風景絕美與世隔絕的村落,一夜之間,山崩地裂。此後連續震盪兩次,所有斷壁殘垣連同埋藏的屍體,覆沒於土地之下。地形發生變化,整個地理區域失蹤。修改後的新地圖,抹消不堪回首的歷史。它的名字,春梅,從此不見。地標自行消失於地球表面。

  村莊唯一以奇跡般方式存活下來的生命,一個5歲女童,申請領養的人實在太多。孤兒院進行調查和麵試。沈貞諒加入收養隊伍。她被選中。她的經濟穩定,從事藝術性職業,在行業內有聲名。

  每一個孩子身上,都有光亮和黑暗包裹。他們屬於自我的果實,不是成人乎中的泥土,也不是人世的祈禱。貞諒深知其中意味。出現在她面前,沒有輕率的擁抱,魯莽的熱情,急進的溫情。只是蹲下來,與她臉對臉,專注認真看她的眼睛。那年貞諒27歲,五官不豔美,眼神卻令人難忘。

  那眼眸,此刻明明蘊藏微笑時澄澈的溫柔,瞬間便沉落為不可測量的寂寥。這使她的神情呈現複雜,如同一面湖水上的波光粼粼。在日光和雲影中,變幻無法數算的層次和節奏。她穿一條深藍夏布縫製的旗袍,並不講究。一路驅車前來風塵僕僕,女童低頭,看到她繡花鞋子鞋面上刺繡金魚和花枝,紅緞脫了絲。

  貞諒輕聲詢問,你喜歡花嗎。她點頭。女子把背在身後的乎伸出來,遞給她一束在路邊採摘的野石竹。粉白色花朵,鋸齒邊緣花瓣,像一簇棲息的蝴蝶,綠色細長葉片沾有露水。問她,這花兒美嗎。她點頭。此時,女子才伸手,輕輕拉住她的手,說,你叫我貞諒。這是我的名字。沈貞諒。我給你起的名字叫信得。這是你的名字。你是沈信得。

  貞諒開車帶她離開。車子走走停停,經過不同省份,經過大大小小的城市、縣城、村莊。一路她捧著那簇石竹花,在車後座度過漫長三天兩夜。看到太陽升起,然後降落。月亮升起,然後隱沒。女子路上並不多話。有時放音樂,有時抽煙,有時在前面一邊駕駛一邊伸出一隻乎來,示意與她相握。貞諒的乎,骨骼清瘦,掌心粗糙而熱,皮膚沒有保養,可看出做過大量手工活。手背上清晰蜿蜒青藍色筋脈,在薄薄皮膚下面凸起。她撫摸這些滄桑的脈絡,感受其中滲透出來的生命力為之安寧,握著石竹花重又陷入睡眠。

  先到北京。貞諒帶她見朋友,來到一所佔據整面樓層的高級公寓。她從未見到過這般美侖美央的房間:古董硬木傢俱,孔雀尾羽織繡的臺布,景泰藍燒制的蠟燭台,絲絨手繡沙發,嵌玉擅木屏風……所有器物在幼年的她看來都在熠熠閃光。許熙年是50歲男子,衣著講究,雙鬢已白,神情和語調沉著,看得出體面優越。他長期在瑞士工作,身份不明。那一天他特意趕回來,等在公寓裡,只為與她們見上一面。

  貞諒說,她是我的小朋友。她會和我一起。

  他說,你有無計畫送她去學校。

  她現在不需要去學校。我們去老撾居住一段時間。

  很好。

  你幫我把北京的公寓賣了。我不需要這個。我也不會回來。可以。我知道你最終需要的遠超過這些。

  他對她自有放任和寵愛的心意,之間氣氛卻沒有親密貼近。兩人無話可說,冷淡客氣。但都不以為意。

  晚上他帶她們去高級法餐廳吃飯,許熙年一身高貴衣飾,貞諒穿舊棉布衫,落拓樸素,長髮松松挽成髮髻播一根白玉臀。兩人在衣著和氣質上並不般配。男子一直有電話,接聽處理事務。貞諒照顧她吃飯,並不教她如何使用餐巾和刀叉,由她任意。也許不覺得有什麼規則需要被遵循和學習,貞諒不注重這些。此後她也一貫實行這原則。

  當天晚上,許熙年飛去蘇黎蔔。貞諒攜帶她踏上旅途。

  不知為何。5歲沒有遇見貞諒之前,所有事情,我的腦海全無印象殘留。她說。

  沒有黑暗、碎裂、崩塌、陷落、恐懼、埋葬的記憶。沒有父母和故鄉的概念和形狀,不明了他們的質地和意義。也沒有傷痛存在。她在這個世界上,找不到關於自身生命的憑據,遺失屬於身份的經緯座標,同時失去對時間的某段印記。這使她感覺到隔絕和完整。這使她的人生輕省。

  一個成年女子選擇她互相結盟,給她取名信得。這個名字有何涵義,貞諒從未解釋。

  相信,因此得到,一種渴望確認的論證嗎。貞諒試圖與她成為遊戲世間對抗規則的伴侶。她引導她的路途,是遁人森林趨近天空的小徑,路邊生長高大茂密羊齒藏類,世俗所得不是人生的目標。她不能夠做趴在母親身上百無禁忌需索情感的女童。她是她的盟友。陪伴跟隨她的足跡顛來倒去,跨越地球表面一格一格經緯線。觀察,感受,尋找,經過。

  在貞諒把一束石竹遞給她時,她已決定接受這命運。

  老撾之後,有悶年時間,住在洶度島上。

  貞諒織夏布,刺繡。夏布採用植物纖維,用傳統織機手工紡織。這座島嶼,種植大量夏布紡織所需的藤蔓。貞諒不局限於收購絲,親自體驗藤蔓生長過程,采藤,煮藤,發酵,洗滌,千燥,拉絲,系絲,打結。每一個工序。她說,瞭解手中的絲是怎麼形成的,在織布時能感覺質地知會交融。這樣織出來的布,又會不同。

  島上荒僻,只有滿山遍野的藤蔓覆蓋累累。8月時開花,一串串紫紅色蝴蝶狀花朵,使空氣彌漫甜膩香氣。粗壯藤莖,分出長莖,卵圓形葉片密密覆蓋。盛夏是割藤好時節,開花之前的藤蔓都未變老。拉出來的絲輕盈,堅韌,具有自然光澤。貞諒與一幫當地老婦一起工作。年輕人不做這件事情,大部分離開島嶼去都市討生活。

  她們在深山采藤蔓,捆紮起來放在大鍋裡煮燙,用海水冷卻,再放進窯坑裡發酵。一天半後,拿到海裡,把腐爛表皮洗掉。全都是在夏天做的事情。

  她在這樣的時段覺得快活。穿著碎花裙子在大海邊奔跑,採集花花草草,捕捉螃蟹貝類,等待貞諒收工。有時貞諒一直忙碌到黃昏,在退卻潮水的泥灘上來回奔走,滿頭大汗。穿著粗布褲,T恤,頭髮盤成髮髻包著頭巾。在中途憩息時,對著大海點起一支煙,神色安閒。海邊的晚霞絢爛至極。

  記憶中的女子貞諒,生命的大部分時間,是在織一匹布。

  把從草木中分離出來的植物纖維,纏繞成一團團絲線,裝置在乎織機上。把線浸濕,之後馬上上機,一氣呵成,否則絲線變幹之後會發硬。線頭穿過梭子開始織。一把梭子來回穿梭。速度極慢。一個線團能織40公分長、30公分寬的一段。這是重複的單純的以靜默時光包裹其中的勞作。貞諒一公分一公分往前推進。這樣的姿勢和節奏,使年幼的她,覺得詭異而迷人。

  貞諒教她背古詩,讀到陸游的「水風吹葛衣,草露濕芒履」。說裡面的葛衣,是她在做的東西。白色夏布如同蟬翼輕薄,輕盈堅韌,閃爍出生絹一般微妙光澤。這個工作,以時節變化來做回應,而不是依靠機器的孤立行動。相對於工廠流水線出來的批量化商品生產,更苛刻脆弱,更易出錯,更要付出耐心、勞累、專注。但同時它帶有人的精神和意志,是活的,具有每分每秒不可預料的錯誤和美。這是織出一匹布的樂趣所在。

  由於植物纖維提取的成本高,產量少,傳統織機又幾近被淘汰,也因為這般勞頓,慎重,在大規模需求商業利潤的流水線工業的時代,這種方式只能是審美象徵。貞諒去往高山、海邊、島嶼、盆地,收集各種花紋、色彩、布料、繡法。手工織布,裁剪,縫製出素雅裙衫和童裝,兼具天然植物的染色和手工刺繡,每一件作品售價極高,顧客寥寥。也有固定客戶收購,主要在日本和歐洲。她只以此打發時間。她們沒有為生計發過愁。生活也簡單。

  貞諒對這門古老乎藝的狂熱執著,顯然帶有其他目的。這是和喧雜快速的時代背道而馳的一件事情,她的生命企求一種倒退。或者說,她在試驗一種逃逸方式,代價是她們漂泊不定從無歸屬的生活以及與社會和人群的隔離。

  13歲那年。貞諒對她說,信得,我們住到臨遠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