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春宴 | 上頁 下頁 |
六 |
|
所有此類採訪,都給對方留出足夠餘地。清池對她所說的一切,是他給予任一媒體的重複內容,是被策劃制訂滴水不漏的周到演講。他的公司有新產品發佈,他配合公關部門做媒體宣傳。冠冕堂皇面面俱到的言語,當然不夠真實。但這是Fiona事先嚴格限制和設計的採訪,她知道她的報紙需要什麼。 這不是周慶長的採訪。她不會用這樣的模式去面對採訪者,不願徒然浪費彼此時間。這一次純粹幫忙,她不再多想,只是覺得無由疲倦。他說,我已下班,現在開車載你去我家。希望你在派對上有所放鬆。 他開一輛線條簡練黑色德國汽車。車廂寬敞,溫度適宜。隱約清新古龍水氣味。她強力支撐,告訴自己這是工作時間,還不能夠放鬆。但不知為何,這個男子在身邊的氣場,使她無法試圖遮掩隱瞞。他放的音樂,是肖斯塔科維奇的協奏曲。路途並不遠,麗都涉外區域別墅區。她打了幾次瞌睡,閉上眼睛又頓然警醒,非常辛苦。他在旁邊輕輕發出歎息,沒有刻意說話,只是默默開車。三環已是堵車高峰,汽車擁擠一起緩慢移動。 霓虹逐漸亮起,城市暮色四起。 她在他旁邊座位上睡了過去。 在夢中,她看到與母親去臨遠旅行。 8月,盆地型城市熱浪滾滾,即使一面波光粼粼的大湖如影相隨,那也是不足夠的。她看到湖面上荷花已開到衰竭,如同性命交關,闊大葉片邊緣發黃。未完全打開的花苞被燒灼過一般,倒映在死寂池塘裡。花香腐爛劇烈,直沖腦門。母親與她一起,搭上一輛計程車,去青墩茶社與一個男子相見。不清潔的車廂裡,兼空調失靈。母親抹過胭脂的臉上,汗水開始滲出。母親平時從不化妝,一旦化妝總有漏洞,眼線漏色,胭脂不均勻,口紅也會斑駁不齊。但越是如此狼狽,越襯托她豔麗。在某種不合理不平衡的處境之中,母親的光亮更鮮襯。 茶社裡,一間花園裡的茶房,原來是由一座古老亭子改造。在舊結構上搭建落地玻璃窗。陽光刺眼,母親與男子分坐香樟木桌子兩端。服務生端來一壺綠茶,一碟葵花子,一碟話梅,搪瓷罐裡有陳舊茶葉,桌子下麵放了兩隻熱水瓶,關門退去。母親穿天青色細棉連衣裙,赤腳穿繡花鞋子,脖子上有用深褐色絲線串起的一顆老瑪瑙。男子皮膚在炎夏中閃爍出微微白光。 慶長站在窗前,在無邊際的窗框裡,看到一面無邊際的湖。黏濕空氣,重重包裹。玻璃裡映出母親的臉,與男子長時無語,安靜對坐,看看湖,又看看天。空氣裡滿是絲線般光滑而細密的糾纏。母親慢慢拆開一隻香煙殼,是平日常抽的本地產薄荷煙草。把紙鋪平,摩挲良久使它溫順,遞給男子,說,我要看看你的字。他拿過去,俯下身,頭頂髮絲烏黑,當真手裡拿著服務員記帳的水筆,寫了一行字: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 那一年慶長5歲。 她看到玻璃裡映出的母親,拿起香煙殼紙,在日光下觀望男子寫下的字跡,仿佛他們在舊絹水墨的時空邂逅,惺惺相惜,天高水遠。母親26歲,還很年輕。湖的對岸,城市高樓密密排布,如同塑膠積木,粗陋,草率,不知所云。在荷花刺鼻的破敗香氣中,她的母親,與那個皮膚發出白光的男子愛戀。在一張紙上寫下一句話。這樣,屬於一個人的一生,已經過去了。此刻,在玻璃窗邊佇立的女童,無暇顧及,只見濃密樹影裡突然躍出一隻白色蒼鷺,長腿伸出,翅膀平展,長喙銜著一尾鯉魚,向屋簷上空飛去。 朗朗夏日天空,湛藍紋絲不動,開闊如鏡面。大鳥舒展的影子掠過,飛行軌跡劃出一道銀白色弧線。慶長跳躍起來,用手指叩擊發燙的大玻璃窗,輕聲叫嚷,看,看,它飛到那裡去了。陽光刺痛她的額頭,如同眼睛裡全是跳躍的玻璃屑。母親在後面伸過手來,清涼手指蒙住她的眼睛。她說,噓。噓。慶長,你要安寧。 母親與那男子,是否看到那只鳥。看或沒看到,都已無所謂。母親此刻在世間,已不僅是周慶長的母親,她代表她的自我存在呈現於世,孤單的需索情感的女子。沉默寡言的父親,也許從未看到過母親隱藏于不合理不平衡之中的豔光,而這原本是一個女子生命的本質所在。即使沒有這些觀望欣賞,她也會在時間中衰老死去。只是母親性格暴烈無法甘願。 慶長6歲時,母親提出離婚。他們日益無法共存,時常造孽,互相指責,砸碎廚房裡所有碗盤,長時間分床。各自是善良個體,卻因出現在對方身邊面目料峭互相怨懟。這真是人與人之間無法猜測解釋的因緣。被組合的秩序註定各自損耗美好,只能想方設法脫離。父親不同意。母親起訴到法庭,執意離開,不惜一切代價。沒有人知道那個男子的存在。慶長告訴自己要保持安寧。對誰也未曾提起那一次旅行。 母親也許希望帶她離開,但祖母和父親堅決不允。祖母為此特意從棠溪鄉下趕來,住在家裡等待法院審判結果。父母為何會結婚,生下她來,大人的歷史並非讓孩子用以理解,只讓他們負擔結果。她躺在小床上,斷斷續續醒來,窄小客廳裡,祖母一直發出啜泣,叔叔在旁邊小聲安慰。祖母照看慶長,對她疼愛有加,擔心幼小的慶長因父母離異失去安穩。她清晰聽到祖母心痛的聲音,反復說,慶長怎麼辦,慶長怎麼辦。 她只覺得憂慮結局與己似乎全不相關。懵懂無知中只想再次入睡。 童年時大部分時間她隨祖母在棠溪度過。父母偶爾過來探望,節假日帶她進城同住。一直這樣顛來倒去。父親忙於做生意,長時間奔波,對她並不親近。母親不屬於日常女子範疇,工作之餘,更多精力用在旅行、閱讀、聚會及無關事情上。她喜愛慶長,蹲下身張開手臂迎接她飛奔投入懷抱,緊緊擁抱。無論如何,這是世間最寵溺她的人。給她買裙子玩具各種糖果,經濟並不富裕,卻竭力取悅她的快樂。 即便如此,她依舊是一個頻繁調換工作、經常遠行及需要獨處的母親。在偶爾同睡的夜晚,她在床上看著年輕女子,穿白色鑲綴細蕾絲睡衣,長時間坐在橢圓形梳妝鏡前,用一柄豬鬃發梳梳理長髮。髮絲漆黑濃密如同雲團。母親有一種力氣,由蓬勃的生命力、熱烈情感、不羈野性、意志和智性互相混合攪拌而成。她的力氣,使她對生活持有剛硬的叛逆之心。母親是象徵,超越生活的庸俗灰暗。 深夜她醒來,女子蹲在床邊,伸出手臂緊抱她。切切撫摸她的頭髮和面容,無限哀慟。她不知道是否天亮,房間裡寂靜,只有小檯燈的光隱約照亮母親面容。母親沒有化妝,臉色憔悴,眼角一直有眼淚流下來。一如往昔的笑容。呵,母親的笑容總是這樣令人流連。她叫她,媽媽,媽媽,依舊困熟眠貌,睜不開眼睛。母親撫摸她的額頭、髮際,無限留戀,輕輕說,慶長,你要記得,媽媽愛你。媽媽非常愛你。 有顆顆眼淚滴落在脖子和臉頰上溫熱短促,孩童卻不顧惜,只想追問,媽媽,明天你能不能帶我去動物園,我想去看長頸鹿。母親說,好,帶你去,我們一起去看長頸鹿。再帶你去吃餛飩。你是媽媽最愛的寶貝,你是媽媽心中最美麗的孩子。她得到承諾和讚美覺得愉快,閉上眼睛安心睡去。臉上殘餘母親的眼淚帶著溫度還未乾涸。 6歲的她,未曾懂得世間生離死別的痛楚,心裡渾然天真木知木覺。母親與她告別,這痛楚是在後來綿延歲月裡逐漸釋放和呈現的,逐月逐年出力沉重,最終令她碎裂。母親就這樣與父親離了婚。無法帶走慶長,一無所有,哄慶長入睡後,當天晚上便坐火車離開雲和去了臨遠。 母親遠走高飛。 在夢中,慶長看到自己是佇立窗邊的女童,與一個悶熱奇幻的夏日午後從未分隔。如果人的生命能夠持有奇跡,母親出手迅急沒有遲疑。而父親很快得病,婚姻失敗,事業受損,一蹶不振纏綿於病榻。祖母照顧他們生活,不允許母親探望。母親嫁人。後來去了深圳。路途遙遠,不再回來。 她深愛玻璃中映照出來的成年女子,如此美而充沛,像豔陽下盛開及時的花朵。她寧可如此。她恨過母親的時刻,是在16歲。成年之後,她再次原諒了她。每個人只能獨自面對生命的黑暗深淵斷崖絕壁,風聲呼嘯,自身不能保全。又有誰可以互相依仗,長久憑靠。 慶長對感情失去信仰。或者說,她的信仰消失於破碎虛空的現實。 究其實質,她是一個被打敗的人。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