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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儘管被人咄咄逼問,夏原還是那樣一副不痛不癢的閒適樣兒,一句話不說,自顧自地喝咖啡。這還用說嗎?做得這麼明顯,他就是故意的。

  她見他那樣的神情,漸漸明白過來,臉色變了,冷笑說:「你若要分手,何不痛痛快快說出來?陳曼娜那種女人,腫著金魚眼,張著血盆大口,你還真有品味!」

  夏原穩坐不動,從頭到尾保持緘默,不管怎樣,他的目的達到便成。她卻還盯著他——窄窄的四方臉輪廓分明,眉目俊俏,唇紅齒白。上唇微微翹起來,性感之外又帶有一種不羈的神態,尤其是一雙清水似的眼睛,看人的時候如一潭清泉,不由自主想跟著沉淪,不看人的時候也濺出清澈的水花,滴在身上,使人像喝了酒一般,醺醺然微有醉意。

  她等著他解釋,給他,同時也給自己一個臺階下,可最後還是失望了,他的心腸硬起來竟然跟鐵石一樣,毫無迴旋的餘地。她惱羞成怒,端起桌上早已冷掉的咖啡沖他臉上潑去,「滾——」還嫌潑得不帶勁,站起來隨手砸了杯子,叮的一聲脆響,碎片四處炸開來,濺起來直滾到對面過道上,然後面不改色地拿起包,鎮定自若地走了,只是厚重的玻璃門被推得來回晃蕩,洩露了內心的憤怒。

  黑褐色的液體順著夏原額前的發梢滴下來,臉上、身上全都是,還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加上整個餐廳的人全都探過頭來看著他,一時間靜極了。夏原此刻如坐針氈,狼狽不堪,但是他只是挑了挑眉,拿出平素的涵養功夫,若無其事地抽出紙巾,擦乾淨臉上的殘液,又到洗手間粗略整理一番,才結帳離開。

  被女人潑咖啡,雖然不是什麼奇恥大辱,但是傳出去難免被人取笑,臉面往哪兒擱。出來的時候,終究忍不住罵了一聲,心想如今的女人一個比一個野蠻,這世道簡直是反了。他身上的t恤吸了咖啡,蹭在皮膚上,黏膩膩的,太陽底下又蒸發出來,變了質的味道熱烘烘往上沖,噁心又難受。一路上他繃著張臉,只想趕緊回去沖個澡,洗掉一身的晦氣。

  為圖近,也不繞彎了,他直接穿過草坪,跨過低矮的灌木叢,轉上斜對面的路。想不到有人正從另一邊的小店裡匆匆忙忙拐過來,兩人一時都沒察覺,狠狠地撞到一處。

  何如初昨天參加了國際學院的入學考試,當即就被錄取了,今天來報到。姑姑幫她辦理好一切手續,安排了住宿事宜,因為美國那邊有急事,一大早就乘飛機走了。她也沒去送機,回賓館整理了一些隨身物品,懶洋洋地來到學校。

  因為前幾次都是開車來的,直接送到學院門口,所以沒有留心。這次自己擠公車在清華大學南門下了車,轉來轉去繞了半天的彎,還是沒找到國際學院。她以為肯定走丟了,待看見「清華園」幾個秀氣的大字,才知道清華大學到底有多大,自己還在裡面晃呢,唉聲歎氣繼續往前走。

  可是這所恢宏大氣國內最著名的高等學府,卻跟她沒有一點兒關係。她因為初來的陌生感、自卑感以及連日來低沉的情緒,沒有開口問路,始終沉默著,憑著記憶一路往北走。有遊客因為她背著大大的書包,以為她是這裡的學生,問她理工樓在哪兒,她茫然搖頭。一路走來,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話,一直低著頭。

  走著走著,她忽然被人撞得連腰都直不起來,嚇得她悶哼一聲,皺緊眉頭,將痛呼聲硬生生吞下,眼簾低沉看著地面。等疼痛稍稍緩過來,她眨了眨眼睛,感覺臉上濕濕的,竟疼出了眼淚,稍稍側過身,連忙用手背擦去了,彎腰說了聲「對不起」,也沒看人,匆匆走了。等周圍沒人了,才在一張長椅上坐下,輕輕揉著剛才被撞到的胸部,生疼生疼的。

  夏原只被撞得倒退一步,見她半彎著腰,雙手緊緊捂住胸前,好半天都沒站起來,愣了下,知道是撞到人家胸部了,一時尷尬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抬頭時,一張白嫩素淨的小臉,水盈盈的,北方女孩難有的嬌美秀氣,更難得的是含淚的雙眸,蒙著一層水霧,顯得楚楚可憐、惹人疼惜。眼前的她因為痛楚,兩道修長細緻的眉糾結在一起,倍添嬌弱。使他真正詫異的是,顯然撞得不輕,可是這個女孩子一句抱怨的話都沒有,明明是他不對,卻向他道歉,低著頭安靜地離開。

  他看著她的背影,忽然覺得有些遺憾,很想再聽一聽纏綿柔軟不甚熟練的南方普通話,嬌滴滴的有餘音繞梁之感。他想起一句話,女兒是水做的骨肉,這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南方女孩子,清新甜美,安靜沉斂。他悠悠地回味著剛才那旖旎的一撞,心想倒也是一場難得的豔遇呢。感覺她的聲音真如竹林深處的夜鶯一樣柔美動聽,這樣一來,把剛才被潑咖啡一事反倒淡忘了。

  等他繼續往北,轉上柳堤時,在盡頭的轉彎處又看見身穿蘋果綠小圓點大翻領襯衫的她站在那張望,他以為是等人,故意放慢腳步,一邊打量,一邊從她身邊走過,心裡正想著要不要上前搭訕。

  她卻先開口了:「同學,我想問一下,你知道國際學院往哪兒走嗎?」神態怯怯的,臉上有不安之色。她已經在附近轉了大半個小時了,累得出了一身的汗,見有人好奇地看她,迎面走來,心裡有些發窘,於是出聲詢問。

  夏原挑了挑眉,微微笑了,難道她也是那個學校的?轉念一想,若是的話,沒有不認識路的道理,極有可能是來找人的,那麼是男朋友?於是指著右邊說:「你繼續往前走,橫穿過柳堤,左邊就是國際學院的教學樓,再往北,就是宿舍樓。」她連忙說謝謝,吃力地抬了抬肩上的書包,往前方去了。因為矜持,一直垂頭站著,不好意思正視他。她初來乍到,還不熟悉,周圍一切都是陌生的,加上近來沉默內向許多,難免存有一種緊張不安、羞澀惶恐的心理。

  夏原指完路,看著她嬌小的背影漸漸遠去,低頭嗤笑一聲,聳了聳肩,抄近路往「水木閣」走去,正是吃飯的時候。

  何如初好不容易找到記憶中那棟灰白色的教學樓,沿著周圍轉了一圈,記住附近的景物,免得回頭再找不著,臉可就丟大了。然後往「菊苑」去,已經下課了,門口刷卡叮叮叮的聲音,絡繹不絕。她學著人家,將卡放在紅色的感應器上,聽到聲音後,趕緊拿下,手腳略顯慌亂。

  拿著鑰匙,一路查找,找到宿舍後,長長舒了一口氣,頭一次發覺,一個人竟是這麼艱難,一切從頭開始。同宿舍的另外一個女孩子還沒回來,周圍靜悄悄的,偶爾能聽到外面鳥兒唧唧喳喳的叫聲,快樂,高昂,充滿活力。她倒在床上,累了一上午,卻不覺得餓,眯著眼睛就這樣迷迷糊糊睡去,可是意識並未完全沉睡,依稀聽到開門關門的聲音。

  經過一番夢魘,似乎溺水般醒來,滿頭大汗。舍友端了盤提子從洗手間出來,一粒粒挨個擠在一處,果實累累地往下垂,比拇指還粗,藍綠色的果皮上滴著水,晶瑩剔透。見她坐了起來,笑著說:「醒了?要不要嘗點兒?」很熱情地讓她。她覺得以後要住在一處,太過客氣反倒不好,沖她微笑,摘了一個,拿在手裡,一點兒一點兒剝皮,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舍友見她這樣安靜,知道不是聒噪的人,笑著說:「你新來的吧?什麼時候去上課?」何如初便說下午就去,不過得先去班主任那裡報到。她點頭,看了看時間,說:「還有半個小時就上課了。你知道班主任辦公室在哪兒嗎?我領你去吧。」很熱心地幫忙。

  見舍友這樣好相處,熱情客氣,提著的心放鬆下來,十分感激。才來幾天,她對於北京的印象主要在人這方面,和氣兼大氣,心胸開闊,廣納四方賓客,不似一些南方大城市,有排外心理。要是向北京街頭溜達的老大爺老大媽問路,不但不耐煩,反而拉著你說半天,如果不遠,有時候還會領你去;計程車司機幾乎沒有故意繞遠路拉黑車的,反而會說距離太遠,打車不划算,建議你坐地鐵,有時候距離太近,還會指點方向,讓你走著去。很容易讓人喜歡上這個富有人情味的城市。

  上課前班主任領著她進來,對還沒坐滿的眾人說來了新同學,讓她自我介紹一下。她有點兒緊張地站在講臺上,規規矩矩地說:「大家好,我叫何如初,如果的如,初見的初……」本來還想再說點兒什麼充場面,無奈大腦一時空白,只好就這樣匆匆煞了尾,找了個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拿出紙筆,開始上課。

  夏原上第二節課時才來,自然沒瞧見何如初自我介紹一幕,上課時因為無聊,習慣性地打量周圍的人,待看見靠窗的何如初便愣住了,仔細一瞧,沒錯啊,一樣的衣服,分明是上午碰見的那個南方女孩兒。夏原自小見多識廣,對何如初特別注意,是因為一個純正的南方女孩兒,擱在一堆高挑豪爽的北京女孩兒裡邊,物以稀為貴,自然多看幾眼。國際學院主要還是本地學生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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