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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有一天晚上,我就著馬燈翻看著那本已經被我翻舊了的小說《紅岩》。看到地下工作者閑來無事,在書店裡吃著花生米聊天,我立刻口水直流,書也看不下去了。我已經好久沒有吃到花生米了。

  1974年,上級允許每戶私人可以養一頭豬了。我們連的老工人多,私人養的豬也多。上邊規定,私人殺豬要分一半給連隊,沒過幾個月,我們連隊幾乎每個月都能吃一次豬肉了。可是那些新建的連隊很多都是老知青帶新知青,大家都不會種菜、養豬,經常要吃「韭菜一湯」,就是在米湯裡撒點兒鹽和一些韭菜就當菜了。長期以來,在大部分連隊裡,一年到頭,油、肉、蛋和蔬菜幾乎少得等於沒有,又由於種橡膠的勞動強度很大,再加上西雙版納是瘟疫區,很多知青得了腎病、肝病或者瘧疾等疾病。

  1976年1月,我剛回到廣州一年,就從西雙版納傳來噩耗:我的好朋友,同班同學王開平出車禍去世了。他當時在九營的一個連隊當連長,為了給大家改善生活,他到五營旁邊的寨子裡買了一車甘蔗,又在五營借了一部帶拖斗的四輪拖拉機把甘蔗拉回九營。在押車回山裡的路上,拖拉機在一個濕滑的陡坡上突然打滑,向後倒。王開平從車頭上跳下來推車,不幸被夾在了車頭和打斜了的車鬥的中間……知青同學們在山上給他開了追悼會,並給我寄來了照片。

  看著照片,我想起一年前他送我回城,我們在九營路口告別時,他告訴我,他上次回北京探親時,我媽曾對他說:「我們安哥太老實,他要是被人欺負了,你們可要幫他呀!」開平說:「阿姨,您放心,就因為安哥太老實,大家都會幫他的。」我媽又開玩笑說:「我們安哥可是跟上你才去的西雙版納,他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的,我可跟你要人啊。」開平對我說:「你現在回城了,這我也就放心了,也算是可以向你媽交代了。」如今,他卻永遠地留在了西雙版納。

  王開平比我大一歲,我屬豬,他屬狗,我們高中同窗三年,加上「文革」兩年,西雙版納7年,共相處了12年。他為人熱心、誠懇。在西雙版納每逢同學聚會,他都會到傣族寨子去買許多芭蕉、甘蔗、鳳梨或是芒果,光著瘦弱的脊背,挑回來給大家吃。他去世的時候是29歲,再過10個月,「四人幫」就被打倒了,再過一年多,就恢復高考了,我們「老高三」的同學很多都考上大學了,我想他如果健在,會去參加高考的,也一定能考上很好的大學,他應該去學無線電……

  記得在上高中時,受他的影響,我也喜歡上了自己動手裝電子管收音機。有一次,我將全部材料都準備好,到他家去「總裝」。他的收音機很快就裝好了,而我的收音機卻只會發出刺耳噪音,急得滿頭大汗,仍不肯罷手。直到他們家父母、兄弟都鑽進被窩了,我才抱起這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告辭回家。

  王開平是我的好兄弟,32年來,我已經回東風農場六次,在那裡他和淩瑜的墳墓是我和同學們最牽腸掛肚的。幾乎每次都是我的老連長張良和好朋友張瞎子,陪我去給王開平和淩瑜還有林政莉和胡國權的墓鋤草、掃墓。

  從1973年以後,農場裡通過各種途徑回城的知青越來越多,有當上工農兵大學生的;有走後門當兵的;有因落實「父母身邊沒子女可以回城一個」的政策回城的;有「病退」的;尤其是1977年國家恢復高考以後,大批知青考上了大學。於是,留在西雙版納農場的知青就更慌了。1978年由於一次醫療事故,一位待產的女知青去世了。這件事引發了知青們抬著女知青的屍體遊行,後來發展成大規模的抗議、絕食、請願……

  正是由於西雙版納知青要求回城的抗爭行動特別強烈,才促使中央制定了知青回城的政策,才使全國上千萬知青得以回城。1978年發生在西雙版納農場的事情,雲南的「小四川」知青鄧賢在1993年出版的報告文學《中國知青夢》裡已經都寫出來了。他在這本書的開頭就講到我們北京55個首都支邊紅衛兵所做的一個「夢」。

  我近年在與新聞界同行小朋友們吹牛的時候說:「要不是我們西雙版納的小知青們1978年罷工、絕食、遊行、請願,就不會有全國上千萬知青大回城。如果沒有知青回城和其他大批落實政策的人們回城,改革開放就沒有這麼大的社會基礎,就不會有今天改革開放的成果。」哥哥我又在提虛勁兒了。

  我第一次回農場掃墓是1987年4月。我與廣州的作家舒大源和黃茵等人一起去雲南老山前線採訪。舒大源的叔叔就在前線當師長,他們部隊正準備打一次大的戰役。我們在進入前沿駐地的時候,還不時有對方的炮火轟隆隆地響,部隊的司機很警覺地根據炮火聲在盤山路上時快時停地開行。我們在陣地上採訪了兩天以後,上級傳來消息說:中蘇談判成功了,中越雙方也停火了。

  我們在老山麻栗坡的烈士陵園採訪的時候,正好是清明節,陵園的山上有許多烈士們的家屬來掃墓。他們的哭聲讓我動容。在回部隊的路上,我和陪我們一起來的作戰部長老陳和後勤部參謀賈來朝講起了我在西雙版納去世的同學。於是他們兩位經請示領導後,在送我們回昆明的路上,繞道去了西雙版納給我的同學掃墓。在淩瑜和王開平的墓前,他們端起了衝鋒槍,向著橡膠林上的天空,「噠—噠—噠—噠」地打了兩梭子,那淒厲的槍聲在山林裡回蕩。王開平的墳墓所在的橡膠林地下方,是九分場的小學校,小學生們也表情肅穆地聚攏過來。他們的老師告訴我,他們每年清明節都來給王開平和他旁邊的幾個知青掃墓。在和小朋友們一起合影的時候,我對他們說:「開平叔叔的照相技術比我好。」

  2006年,東風農場「為了感念知青對祖國橡膠事業的貢獻」,把當年在西雙版納去世的知青的墳墓,從各個分場的橡膠林地裡遷到小街旁邊的一個墓地裡,還給每個人都豎了一個墓碑,一共有71個。因為李二兵的骨灰已經被父母遷回北京,所以這71個墓碑裡沒有他的。據說,還有些知青的墓找不到了。我的同學王開平和淩瑜的墓排在最前面。墓地的工作人員告訴我:不久前,有一個從北京來掃墓的女人趴在王開平的墓前哭了很久。她哭得好慘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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