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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原汁原味的潑水節實際上是一個狂歡節。白天,不論在寨子裡還是在路上,人們用大盆大盆的水相互兜頭潑去,像是在玩打水仗。到了傍晚,男女老少酒足飯飽以後,敲鑼打鼓來到田壩上,點起篝火和土制的煙花,放起高升,通宵達旦地在田壩裡跳舞。跳累了就繼續喝酒。

  1969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三年以後,政治運動才真正傳進西雙版納。傣族的緬寺都被取締了,很多大和尚不見了;傣人的農耕方式也改成學大寨、記工分。不僅要求他們種雙季稻,還要求他們施肥,但是傣族一直不接受用廁所,積人糞尿。他們的生活水準很快就下降了。以前,邊民是沒有戶口的,他們本來可以在中、緬和老撾的邊境隨便移民的,但這時,也要登記戶口,還要交公糧。他們的水果、蔬菜和糖都不准自由買賣了,只許賣給國家,國家收購了油、肉、糖和糧食等物資,一車車拉去胡志明小道援越抗美了。

  山上的少數民族,有哈尼族愛尼人、拉祜族和布朗族,他們的生產生活方式還是刀耕火種的。刀耕火種就是將原始森林砍倒,然後燒壩。經過燒壩的土地很肥沃,不用翻地,只用一根竹竿在地上戳上一個個的小洞,再往每個洞中撒進幾粒種子,到秋天就可以收穫了,產出的稻米叫旱稻。他們也在山上放養一些雞和豬,男人在白天更多的時候是進山打獵。他們生活比較貧窮,也沒有什麼文化,有些寨子還有很多吸大煙的,因那裡靠近金三角,是鴉片煙的產地。1969年以後,境內的少數民族吸大煙的人就越來越少了。我們農場知青還曾提著燒酒去山寨,幫助他們戒煙。山上少數民族跟邊防軍的關係很好,因為邊防軍給他們很大的幫助。

  1969年以後,大批知青來到西雙版納。有一次,我們宣傳隊去到我曾參與蓋房子的新建農場,為剛來落戶的上海知青們作慰問演出。當天下了雨,泥路濕滑,這些新來的上海知青不會走夜路,摔了跟頭,有的還滾了一身泥。很多女孩子都哭了。在西雙版納,知青們被蚊蟲叮咬以後,忍不住了就抓,天氣潮濕,腿上胳膊上抓破的地方就生瘡、潰爛、發炎,直至長瘡。一站起來腿就脹疼。我們剛來的時候,都有這種經歷。那時西雙版納還屬於瘟疫區,在瀾滄江大橋之前有個檢查站,來往車輛都要進行消毒,人也要下車走過消毒池,每個人口裡還要噴藥水。有很多知青得過瘟疫,比如我就每年都打一次擺子、拉一次痢疾,每次都發燒到40度以上。

  好在大部分的打擺子和拉痢疾並不會死人。不過,西雙版納有種腦型瘧疾卻是很可怕的。我們五營五連有個昆明女知青叫林政莉,聰明伶俐,很能幹,是個班長。我1971年夏天回家探親之前,她還是歡蹦亂跳的。等我一個月之後回到連隊,隊裡的人告訴我她去世了,她得的就是腦型瘧疾。聽說是瘧原蟲攻進了腦子,堵塞了腦血管。她的墳墓就在我的同學淩瑜的墓旁。淩瑜得的是中毒性痢疾,也是得病以後幾天就去世了。還有一種我們以前根本沒聽過的病叫鉤端螺旋體,是一種血液的寄生蟲,是通過牛糞污染的水源傳染到人身上的。我的同學陳新增就得過鉤端螺旋體,發燒40度不退,腦子都燒得有點遲鈍了,後來終於治好了。我們那兒還有一種病叫登革熱,也是會死人的。

  原始森林的環境其實是不適合我們這些城裡人生活的,它真的是大自然各種生物的殘酷競爭的環境。我曾在雨季走進森林,裡面很黑,到處有樹藤纏繞,那樹藤一尺多寬,像大蟒蛇一樣盤來繞去,原始森林裡的確很恐怖,我只走進幾十步就走不進去了,地上的螞蟥一隻只聞到人味就都直直地立起來左搖右晃,一沾上腳,它就鑽進衣服裡,在人身上吸血。我們上工的時候,身上常有螞蟥爬上來,不知不覺它們已經吸飽了血之後滾走了,而我們身上的血還在滲著,直到衣服裡或者是鞋裡感到黏糊糊的,才發現。

  我雖然在原始森林中生活了七年,但很少見到原始森林裡的動物。那些被抓回的穿山甲、大蟒蛇都是在市場上賣的,或是進飯鍋的,真正像電影裡那種詩情畫意的浪漫情調太少了。那時常有從北京、上海派來的醫療隊和慰問團到大猛龍來,他們饒有興趣地讓知青帶他們去看老傣族洗澡,他們的感覺和我們住在那裡生活的感覺其實是兩碼事。

  西雙版納密林是我們生活中的大背景,神秘而荒野。各種突如其來的災難和奇怪的事情發生得太多了,所以我講的密林是與電影裡的密林根本不同的。

  我舅舅送給我的相機是德國30年代的產品,是135單鏡反光相機。牌子是Praktiflex,鏡頭焦距50cm,光圈2.9。這部相機在西雙版納七年很難有機會用,一是因為難有地方沖膠捲,二是因為工作很累,衣服幾乎都有補丁,整天破衣爛衫的,顯得很醜,那時候咱還不懂「西方的醜學」,更不懂紀實攝影的意義。我只在西雙版納拍過一些紀念照和風景照。有一次,在北京探親時碰到鄰家大哥哥吳超明,他已經退伍,身體大不如前了。他業餘時間沉迷於照相和沖彩色膠捲。他能自己配藥,沖洗保定產的彩色電影膠片。他還送給我兩筒這種膠捲。我回到西雙版納拍完以後寄給他。他沖好以後又寄給我。在這兩卷彩色膠捲裡有兩三張很好的,一張是我和宣傳隊的北京、上海、昆明的知青一起爬上大猛龍曼飛龍塔上的合影。當年我們爬上去時,周圍雜草叢生,近年那裡已成了著名的旅遊景點了。當年那卷彩色膠捲直到80年代初,我才在廣州的彩色擴印店把它曬出來了,還有顏色。雖然有些褪色,但它比當年的主流媒體上的照片要接近真實一些,給我們的生活留下了一點兒少得可憐的影像。我現在非常惋惜,我當年因為受思想觀念的束縛,沒有拍下我們更多、更真實的生活。

  因此,我後來當攝影記者去採訪的時候,時時警醒自己:要儘量逼近真實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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